“我打出来的是空气嗝,为什么?我一天没吃东西啦,岂止是一天,我这三个月没吃过一顿饱饭,我打了三个月的空气嗝啦。”
两个瘸子厂长首先惊叹起来,接着四个瞎子也惊叹了;五个聋子听不到李光头说什么,看到两瘸四瞎的惊讶表qíng,他们的表qíng也惊讶起来;三个傻子没有反应过来,还在呵呵傻笑。李光头趁热打铁地伸出了张开的双手说:
“把你们的口袋全部翻出来,把你们的钱和粮票全部拿出来,让你们的李厂长好好吃一顿吧。”
两个瘸子恍然大悟,伸手摸进了他们的口袋;四个瞎子听到了李光头的话,也摸起了自己口袋里的钱和粮票;五个聋子听不到,可是看得到,他们知道自己的钱和粮票应该贡献出来了,他们摸的时候把口袋都拉出来挂在外面了。三个傻子呵呵笑着没有动手,两个瘸子摸完了自己的口袋后,就去摸三个傻子的口袋,把三个傻子的所有口袋都拉扯出来了,也没有见到一分钱和一两粮票,两个瘸子骂了起来:
“他妈的。”
这些忠臣摸出来的钱都是分币,摸出来的粮票都是皱巴巴的,全部jiāo到李光头手上。李光头低头认真地数了一遍,粮票刚好凑成一斤,分币是四角八分,李光头抬起头来,吞着口水遗憾地说:
“要是再有二角六分就好了,我就能吃两碗三鲜面了。”
两个瘸子立刻把自己的口袋拉了出来,表示自己的全部贡献了。又让四个瞎子把口袋拉出来,再看看三傻五聋的所有口袋都挂在外面,只好摇着头对李光头遗憾地说:
“没有了。”
李光头豁达地摆摆手说,“吃不了两碗三鲜面,也能吃五碗阳chūn面。”
然后李光头在十四个忠臣的簇拥下走出了福利厂,走向了我们刘镇的人民饭店。十四个忠臣的二十八个衣服口袋和二十八个裤子口袋全挂在外面,像是刚刚被抢劫了一样,他们脸上的表qíng却像刚领了薪水那样得意洋洋。仍然是两个瘸子走在最前面,三个傻子手挽手走在第二排,四个瞎子用竹竿指路跟在最后,李光头加上五个聋子,三人一组分别走在两端维持队形。有了上次兵临城下针织厂,簇拥着李光头兵荒马乱地去向林红求爱的经验后,这次全体上街走得秩序井然,竟然走出了仪仗队的方阵。
他们威风凛凛地走进了人民饭店,李光头将手里的分币一巴掌拍在了开票的柜台上,刚把皱巴巴的粮票也拍上去,瘸子正厂长抢先开口了:
“五碗阳chūn面!”
“胡说。”李光头纠正道,“不要五碗阳chūn面,要一碗三鲜面和一碗阳chūn面。”
瘸子正厂长疑惑地问李光头:“你不是打了三个月的空气嗝?”
李光头晃着光脑袋说:“我就是打他妈的三年空气嗝,一口气也吃不下五碗面条,最多吃两碗,既然只能吃两碗,当然要吃一碗三鲜面。”
瘸子正厂长明白了,他再次大声对柜台里开票的说:“一鲜一chūn,两碗面。”
李光头对瘸子正厂长“一鲜一chūn”的概括十分满意,他点着头夸奖道:“说得好!”
然后李光头在一张圆桌前坐了下来,十四个忠臣也围坐在圆桌前,两个瘸子坐在李光头的左右,这样能够显示他们的身份;三个傻子和五个聋子依次坐开去,他们东张西望地看看饭店里的摆设,又看看饭店外街道上的行人;四个瞎子坐在李光头的对面,他们最安静,手拄竹竿仰起脸笑眯眯。
跑堂的端上来两碗面条时,看到一张圆桌坐了十五个人,不知道应该将面条递给谁?李光头急忙向他招手说:
“都给我,都给我。”
两碗热气蒸腾的面条放在了李光头的面前,李光头拿起筷子指点着三鲜面和阳chūn面,笑逐颜开地演说起来:
“先吃哪一碗?先吃鲜后吃chūn,好处是一上来就吃到最好的,坏处是吃完了鲜再吃chūn,chūn的美味就吃不出来了,这是急功近利之徒;先吃chūn再吃鲜,好处是既吃出了chūn的美味,也吃出了鲜的美味,而且是越吃越美味,这是有远大志向之士……”
李光头的演说还没有结束,就听到卜四张嘴巴里响起一片吞口水的声音,李光头看到三个傻子的口水在六个嘴角尽qíng流淌了,知道自己再不下嘴,三个傻子就会扑上来了。李光头大叫一声:
“先吃他妈的鲜!”
李光头左手护着阳chūn面,右手拿着筷子,整张脸埋在三鲜面上呼呼地吸起来嚼起来,还有喝起来。李光头一口气吃完了三鲜面,他的脸才抬起来,李光头擦了擦满嘴的油腻和满脑袋的汗珠,听着十四个忠臣的口水翻滚声,开始对他们许愿:
“我以后有钱了,每天请你们吃一碗三鲜面。”
十四个忠臣的口水声làng涛似的响起来,李光头心想坏了,赶紧埋头又把阳chūn面一口气吃了下去。李光头吃完了阳chūn面,十四个忠臣的口水声戛然而止了。李光头放心地擦起了自己的嘴巴,两个瘸子、四个瞎子和五个聋子也都伸手擦起了嘴巴,只有三个傻子的口水还在白自流淌。十四个忠臣眼睁睁地看着两只空碗,李光头把两只碗里的汤都喝得一滴不剩。李光头擦了擦嘴上的油腻,又擦了擦脸蛋上的汗珠,站起来感qíng冲动地对十四个忠臣说:
“苍天在上,大地在下,你们在中间,我李光头对天对地对你们发誓,我决定回来做你们的李厂长啦!”
十四个忠臣愣在那里,四个瞎子首先反应过来,抬手鼓掌了。两个瘸子也立刻跟着鼓掌,五个聋子虽然不知道李光头说了些什么,看到两个瘸子厂长鼓掌了,知道自己也应该鼓掌。三个傻子是最后鼓掌的,他们的口水还在流淌。掌声响了足足五分钟,李光头站在那里昂首挺胸,微笑地接受十四个忠臣的掌声。然后李光头在忠臣们的簇拥下走出了人民饭店,走向了陶青的民政局。仍然是来时的方阵,整齐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李光头摸着肚子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走在瘸子正厂长的身旁。瘸子正厂长听到李光头的嗝声,笑嘻嘻地问他:
“不是空气嗝了?”
“不是啦!”
李光头坚定地说,舌头在嘴里卷了卷,回味着刚才的嗝,幸福地告诉瘸子正厂长:
“是鲜嗝,三鲜面的嗝。”
李光头一路打着鲜嗝走去,快到民政局的时候,李光头觉得嘴巴里嗝的味道有些变化了,他舌头卷了几圈后,遗憾地对瘸子正厂长说:
“他妈的,先吃下去的三鲜面消化掉啦。”
“这么快?”瘸子正厂长吃了一惊,他回头看着李光头说,“你还在打嗝呀?”
“现在打的是chūn嗝啦!”李光头抹了抹嘴说,“后吃下去的阳chūn面现在开始消化了。”
那时候陶青正在民政局主持会议,正在和尚念经似的读着红头文件,听到院子里人声鼎沸,扭头看到窗外站满了福利厂的瘸傻瞎聋,陶青放下手里的红头文件,皱着眉头走出民政局的会议室,迎面撞上了笑容可掬的李光头。李光头打着阳chūn面的嗝,热qíng地握住陶青的手,热qíng地说:
“陶局长,我回来啦!”
陶青看看李光头鼻青脸肿的脸,敷衍地握了一下李光头红烧猪蹄似的手,神qíng严肃地问:
“什么回来啦?”
“我,”李光头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说,“回来当福利厂的厂长啦!”
李光头话音刚落,四个瞎子带头鼓掌了,三个傻子也跟着鼓掌,五个聋子东张西望后也开始鼓掌,只有两个瘸子厂长没有鼓掌,他们的手抬起来了,又放了下去,他们发现陶青的脸色很难看,就不敢鼓掌了。
陶青脸色铁青地说:“不要鼓掌了。”
四个瞎子互相看来看去,掌声稀薄下来了;三个傻子正在兴头上,顾不上陶青说什么;五个聋子听不到,看到瞎子们正在迟疑不决,傻子们还在使劲鼓掌,两个聋子停下来,三个聋子继续鼓掌。李光头一看形势不妙,赶紧转身像个乐队指挥那样把双手举起来,又放了下去,掌声立刻没有了。李光头满意地转回身来对陶青说:
“不鼓掌了。”
陶青严肃地点点头,直截了当地告诉李光头,他当初不辞而别的错误十分严重,民政局已经将他开除了,所以他不能回到福利厂工作。陶青看看院子里的整齐站着的十四个瘸傻瞎聋,对李光头说:
“福利厂虽然……”
陶青说了半句,把“残疾”两字咽了下去,改口说:“福利厂也是国家单位,不是你的家,不是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说得好,”李光头连连点头,接着说,“福利厂是国家单位,不是我的家,我李光头以厂为家,所以我回来啦!”
“不可能。”陶青斩钉截铁地说,“你目无组织、目无领导……”
陶青话还没有说完,有个瞎子开口了,这个瞎子微微笑着说:“李厂长不辞而别,是目无领导;陶局长不理睬我们的要求,是目无群众。”
李光头听了这话嘿嘿地笑出声来,看到陶青火冒三丈了,立刻不笑了。陶青差一点要骂娘了,看着这些瘸傻瞎聋,又把火气压了下去,他想让两个瘸子把这些人带走,两个瘸子正在往后面躲,陶青知道不能指望他们,就对李光头说:
“把他们带走。”
李光头立刻对十四个瘸傻瞎聋挥手说:“走!”
李光头和他十四个忠臣走出了民政局的院子,他说下班时间没到,要十四个忠臣立刻回厂工作。看着十四个忠臣依依不舍七零八落地走去,李光头心里突然难受起来,他安慰他们,对着他们喊叫道:
“我李光头说出的话,就是泼出的水,收不回来的。你们放心,我肯定会回来做你们的李厂长。”
四个竹竿指路的瞎子听到李光头的话,站住脚把竹竿夹在大腿里,抬手鼓掌了;两个瘸子、三个傻子和五个聋子也站住脚,一起鼓掌。李光头看到他们鼓掌的时候身体转过来了,好像又要走过来,心想这些人比宋钢还要婆婆妈妈,赶紧向他们挥挥手,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去了。
林红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她英俊的丈夫骑着时髦闪亮的永久牌,每天早晨把她送到针织厂,她走进厂门以后一次次回头,一次次都看到宋钢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依依不舍地挥手。到了傍晚的时候,她走出厂门就会看到宋钢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林红不知道宋钢背着自己悄悄接济李光头,当她发现时,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林红第一次发现宋钢口袋里的钱和粮票没有的时候,不由微微一笑,林红一声不吭地拿出二角钱和二两粮票放进宋钢的口袋。宋钢站在一旁什么都没有说,看着林红由衷的微笑,宋钢心里一阵不安。
林红不知道李光头像qiáng盗一样,每天都把宋钢口袋里的钱和粮票要走。她一天又一天地将钱和粮票补充到宋钢的口袋里,没有一天间断过。林红起初是高兴,觉得宋钢知道照顾自己身体了,知道饿了就应该去买些吃的。慢慢地林红觉得奇怪了,以前的宋钢是一分钱都不舍得花,现在是每天都把钱花gān净,而且没有留下零钱。林红心想不管宋钢买什么吃,总会有些零钱剩下。林红怀疑地看起了宋钢,宋钢的眼睛躲躲闪闪,林红终于问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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