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可好?”
赵诗人也是点头微笑:“近来还好。”
刘作家问:“近来有何诗作?”
“近来不写诗,”赵诗人说,“近来构思散文,题目有了,叫《我在美丽的刘镇》。”
“好题目。”刘作家大声赞叹,“和川端康成的名篇《我在美丽的日本》只有两字之差。”
赵诗人矜持地点点头,问刘作家:“近来有何短篇小说?”
“近来不写短篇,”刘作家说,“近来构思长篇小说了,题目也有了,叫《天宁寺》。”
“好题目。”赵诗人也是大声赞叹,“和三岛由纪夫的名作《金阁寺》也是两字之差。”
刘镇的两大文豪再次互相鞠躬,然后一东一西缓缓离去。刘镇的群众嘻嘻哈哈地看着他们,说一个小时前还看见这两个王八蛋站在一起说话,一个小时以后怎么就变成“近来”了?说这两个王八蛋好端端的互相鞠躬gān什么?刘镇的老人小时候见过日本人,站出来向群众解释,说日本人见了面就是互相鞠躬,有群众指指刘作家和赵诗人的背影,很不服气地说:
“这两个明明是刘镇王八蛋,又不是日本王八蛋。”
余拔牙和王冰棍意气风发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李光头发了日本垃圾西装财,这两个人股以后水涨船高,口袋里也有钱了。余拔牙扔掉了那本厚厚的《人体解剖学》,收起那套拔牙的行装,说他收山了,不gān了,说从此以后方圆百里没有第一拔了,刘镇的父老乡亲就是牙疼疼死了,他余拔牙也将视而不见。王冰棍立刻步余拔牙后尘,也扔了冰棍箱,声称明年夏天再也见不着王冰棍卖冰棍了,刘镇的父老乡亲就是渴死了,他王冰棍学习余拔牙也是视而不见。
余拔牙穿着“松下”姓氏的西装,王冰棍穿着“三洋”姓氏的西装,游手好闲地在刘镇的大街上走来走去,两个人相遇时就会忍不住哈哈地笑,比癞蛤蟆吃了天鹅ròu还要高兴。笑过以后,余拔牙就会拍拍自己的口袋,问王冰棍:
“有钱了吧?”
王冰棍也是拍拍自己的口袋说:“有钱啦。”
余拔牙小人得志地总结道:“这就叫一步登天。”
然后余拔牙好奇地询问王冰棍,穿着谁家的西装?王冰棍威风凛凛地拉开西装,让余拔牙看看内侧口袋上绣着的“三洋”,余拔牙一声惊叫:
“是三洋家的,电器大王啊!”
王冰棍笑得合不拢嘴巴,余拔牙不甘示弱地拉开了自己的西装,王冰棍往里面看了一眼,看到了“松下”两字,也是一声惊叫:
“是松下家,你的也是电器大王啊!”
“都是电器大王,你我是同行。”余拔牙挥手说,接着又补充道,“你我既是同行,也是竞争对手。”
“是啊,是啊。”王冰棍连连点头。
这时同样穿着垃圾西装的宋钢走过来了。我们刘镇是个男的都穿上西装以后,林红也跑到那个仓库里去了,花了两个小时翻拣,找到这身宋钢穿着的西装。宋钢笔挺的身材穿上笔挺的黑色西装,一路走来潇洒满刘镇。群众见了个个赞叹,说宋钢穿上西装以后,比宋玉还要风流,比潘安还要倜傥;说这个宋钢天生就是穿西装的命。余拔牙和王冰棍听了群众的赞叹,表面上跟着点头,心里实在不服气。余拔牙招手让宋钢走过来,宋钢走到他们面前,余拔牙问宋钢:
“你是谁家的?”
宋钢拉开西装说:“‘福田’家的。”
余拔牙看看王冰棍,王冰棍说:“我没听说过。”
“我也没有听说过。”余拔牙得意地说,“和‘松下’和‘三洋’两家比起来,‘福田’确实是无名小卒。”
“不过,”余拔牙建议道,“你如果把‘福’字改成‘丰’字,就是‘丰田’家,那就是汽车大王啦。”
宋钢笑笑说:“这‘福田’穿着合身。”
余拔牙遗憾地向王冰棍摇摇头,王冰棍也摇了摇头。虽然身材和模样不如宋钢,可是身上的西装家族把宋钢的比下去了,余拔牙和王冰棍继续在大街上意气风发,走进了他们居住的小巷,走到张裁fèng的铺子前站住脚。此刻的张裁fèng也穿上了一身垃圾西装,茫然若失地坐在平时顾客坐的长凳上。余拔牙和王冰棍嬉笑地在门口站着,张裁fèng发呆地看着他们。余拔牙笑着问张裁fèng:
“你是谁家的?”
张裁fèng回过神来,看清了眼前的余拔牙和王冰棍,苦笑地说:“这个李光头太缺德了,弄来了这么多的进口衣服,没人请我做国产衣服了。”
余拔牙对张裁fèng的苦衷不感兴趣,继续追问:“你是谁家的?”
张裁fèng叹息一声,摆着手说:“这往后几年啊,都没人请我做衣服了。”
余拔牙不高兴了,他喊叫起来:“我在问你是谁家的?”
张裁fèng这才醒悟过来,拉开衣服低头一看说:“‘鸠山’家的。”
余拔牙和王冰棍互相看了看,王冰棍问张裁fèng:“是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的鸠山?”
张裁fèng点点头说:“就是那个鸠山。”
张裁fèng没有穿着无名小卒家的西装,让余拔牙和王冰棍有些失落,王冰棍问余拔牙:
“这鸠山也算个名人吧?”
“是名人,”余拔牙说,“不过是个反面人物。”
王冰棍连连点头说:“对,是个反面名人。”
余拔牙和王冰棍觉得在张裁fèng这里找回面子了,两个人踌躇满志继续前行,来到了小关剪刀的铺子前。小关剪刀给自己弄了两套垃圾西装,一套黑色,一套灰色,穿上以后就不肯磨剪刀了,站在铺子门口卖弄起潇洒来,上午一套黑西装,下午一套灰西装,见了人就滔滔不绝地说话,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掸去肩上的头皮屑,右手掸去左肩的,左手掸去右肩的。刘镇的男群众穿上垃圾西装以后,纷纷掀开衣服互相看看对方是谁家的?这样的举动立刻蔚然成风,小关剪刀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两套西装都不是名人世家,小关剪刀为此郁闷了好几天,又焦急了好几天,然后自己动手摘下胸口的两个无名家族,绣上去了“索尼”和“日立”。他不知道索尼和日立不是姓氏,只知道索尼和日立的家电赫赫有名。当余拔牙和王冰棍意气风发地走过来时,身穿黑色“索尼”西装的小关剪刀骄傲地迎了上去,抢先问他们:
“你们是谁家的?”
“‘松下’家。”余拔牙拉开自己的西装给小关剪刀看看,又指指王冰棍的西装说,“他是‘三洋’家。”
“不错,”小关剪刀赞赏地点点头,“家境都不错。”
余拔牙嘿嘿笑着问:“你的家境呢?”
“也不错,”小关剪刀拉开自己的西装,“‘索尼’家的。”
“你也是电器大王啊!”余拔牙叫了起来。
小关剪刀举起大拇指往身后指了指,得意地说:“我的柜子里还挂着一套‘日立’家。”
王冰棍惊叫起来:“你自己是自己的同行啊?”
余拔牙补充道:“也是自己和自己的竞争对手。”
“说得对,”小关剪刀很满意余拔牙的话,他拍拍余拔牙的肩膀说,“这叫挑战自我。”
余拔牙和王冰棍笑呵呵地离开了小关剪刀的铺子,来到了童铁匠这里。童铁匠穿着一身深蓝色西装,西装外面挂着他标志xing的围裙,围裙上布满了火星飞溅出来的小孔。童铁匠穿着西装打铁,让余拔牙和王冰棍看傻了眼,王冰棍轻声问余拔牙:
“西装也能当工作服?”
“西装就是工作服,”童铁匠听到了,大声说着放下手里的铁锤,“电视里的外国人都是穿着西装上班。”
“是啊,”余拔牙立刻教导起王冰棍来了,“西装就是外国人的工作服。”
王冰棍看看自己的西装,有些失落地说:“原来我们穿着的都是工作服。”
余拔牙没有失落,他兴致勃勃问童铁匠:“你是谁家的?”
童铁匠从容不迫地取下围裙,拉开自己的西装说:“‘童’家的。”
余拔牙吃了一惊:“日本也有姓童的?”
“什么日本也有姓童的?”童铁匠说,“这是老子自己的姓。”
余拔牙糊涂了,他说:“我看见上面绣着一个‘童’字?”
“自己绣上去的,”童铁匠骄傲地说,“我让老婆拆了原来的日本姓,绣上自己的中国姓。”
余拔牙和王冰棍明白了,余拔牙点着头说:“自己的姓好是好,就是没有名气。”
童铁匠鼻子里哼了一声,套上围裙不屑地说:“你们这些人,穿上外国衣服就忘记了自己的祖宗,一点骨气都没有。为什么抗战时期出了这么多的汉jian?看看你们这些嘴脸就知道了。”
童铁匠说着举起铁锤狠狠地砸铁了,余拔牙和王冰棍自讨没趣,转身走出了童铁匠的铺子。余拔牙生气地对王冰棍说:
“他妈的,他有骨气,他就别穿日本西装啊……”
“是啊,”王冰棍说,“这不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吗?”
我们的县长也穿上了垃圾西装,县长的西装里绣着“中曾根”,当时的日本首相叫中曾根康弘。县长听说了李光头弄来的日本西装,他看着县政府里的人穿上后一个个人模狗样,自己也想弄一套,就让陶青陪同着到李光头的仓库里去看看。县长弄了这套“中曾根”的西装,陶青弄了一套“竹下”西装。县长穿上“中曾根”以后觉得十分合体,就像是专门给他量身定制的,他对着镜子把自己看了又看,心想真是不看不知道,越看越觉得自己与中曾根康弘有几分相像。县长当然不会像余拔牙和王冰棍那样张扬,不会主动出示他西装内侧口袋上的“中曾根”,当县长脱下西装架在椅子上时,别人才无意中看到“中曾根”,不由叫了起来:
“县长,您穿的是日本首相家的西装啊!”
县长心里高兴,脸上还是不以为然,他摆摆手说:“巧合,纯属巧合。”
当时陶青也在场,陶青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套“中曾根”是他先发现的,他正要拿起来试穿时,看到县长瞪了他一眼,陶青不敢去拿
“中曾根”了,县长立刻拿了过去。陶青眼睁睁看着“中曾根”套到县长身上去了,心里一百个不高兴,脸上还要赔着笑容,嘴里还要一声声夸奖县长穿上“中曾根”如何合体合身。为了不bào露自己的政治野心,陶青随手拿了一套“竹下”穿在身上。此后陶青每天起chuáng穿上
“竹下”时,都会念念不忘那套“中曾根”。没想到半年以后,中曾根康弘不是日本首相了,日本首相的名字叫竹下登了。这时县长也调走了,陶青升任为县长。当上了县长的陶青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身上的“竹下”西装,浮想联翩感慨万分,他自言自语:
“真是天意啊。”
李光头在垃圾西装上发了一笔大财后,首先想到了宋钢。李光头觉得自己修成正果了,觉得这时候应该把宋钢拉进来了,兄弟两人携手并进共创伟业。李光头翻箱倒柜,找出当年初任厂长时,宋钢为他织的毛衣,第二天一早穿在身上,敞开了他的破烂上衣,露出里面毛衣上的“远大前程船”,大摇大摆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李光头威风凛凛地来到宋钢的家门口,自从上次拿着结扎证明来过一次,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了。李光头站在那里,看着宋钢和林红的身影在窗前一晃,两个人开门出来了,李光头兴奋地拉开自己的破烂上衣,满腔热qíng地对宋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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