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瑞士两尼中国依波?”围观者不明白。
“瑞士两尼就是爵尼手表和罗西尼手表,都是世界名表。”这人抹了一下嘴角的口水,“依波表是中国名表。”
那个下午宋钢卖出了三瓶丰rǔ霜,他站在广场的远处,没有看清这人的脸,只听到这人嘶哑地喊叫了三个小时,宋钢觉得他最多卖出去五六把刀具。这人将没有卖出的刀具放进了一个帆布口袋,背在肩上响声叮当地走了过来,他走到宋钢身旁时被一对高耸的rǔ房吸引了,他凑上去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宋钢,满脸惊讶地说:
“你明明是个男的……”
宋钢已经习惯这样的议论了,他微笑地看了这人一眼,扭头看起了远处,那一刻宋钢突然感到这人十分面熟,他转过头来时,这人嘿嘿笑着走去了。这个宋钢觉得面熟的人走出了十来米以后站住了脚,转过身来仔细地看起了宋钢,小心地叫了一声:
“宋钢?”
宋钢想起来他是谁了,失声惊叫道:“你是小关剪刀?”
我们刘镇的两个天涯沦落人在异乡相遇了,小关剪刀走到宋钢面前,像是察看刀刃一样打量起了宋钢,他看了宋钢的脸,又看了宋钢胸口的假体rǔ房,看到rǔ房时他yù言又止,看到脸时他开口了:
“宋钢,你变老了。”
“你也变老了。”宋钢说。
“十多年了,”小关剪刀满脸沧桑地笑着,“我十多年没有见过刘镇的人,没想到今天见到你,你出来多久了?”
“一年多了。”宋钢的声音里充满了惆怅。
“为什么要出来?”小关剪刀摇着头说,“出来做什么?”
“保健品。”宋钢吞吞吐吐说出这三个字。
小关剪刀拿起纸箱上的最后两瓶丰rǔ霜看了看,又忍不住看起了宋钢胸口的假体rǔ房,宋钢脸红了,他低声告诉小关剪刀:
“这是假的。”
小关剪刀表示理解地点点头,拉着宋钢的胳膊,要宋钢去他临时租借的家里坐坐。宋钢将剩下的两瓶丰rǔ霜cha在裤子口袋里,跟着小关剪刀走了很长的路,在夕阳西下时来到了城外一个住满了民工的地方。小关剪刀带着宋钢走上了坑坑洼洼的泥路,两旁都是简易小屋子,屋前挂满了衣服,一些女人就在屋门口的煤炉上做饭,一些男人站在那里抽着香烟,懒洋洋地互相说着话,他们的孩子在胡乱奔跑,看上去一个比一个脏。小关剪刀告诉宋钢,他差不多每个地方住上一个月就要更换,要不刀具就会卖不出去了,他说明天就要走了,去另一个地方。小关剪刀带着宋钢来到一处简易小屋前,一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的女人正在门口晾着衣服,小关剪刀冲着她喊叫:
“明天就要走了,洗什么衣服?”
那个女人回过头来也冲着小关剪刀喊叫:“就是明天要走,今天才洗衣服。”
小关剪刀生气地说:“明天一早的汽车,要是衣服gān不了怎么办?”
那个女人毫不示弱地说:“你先走,我等衣服gān了再走。”
“他妈的,”小关剪刀骂道,“我娶你真是瞎了眼睛。”
“我瞎了眼睛才嫁给你。”那个女人回他一句。
小关剪刀怒气冲冲地对宋钢说:“这是我老婆。”
宋钢对那个女人点头笑笑,那个女人奇怪地看着宋钢胸口挺拔出来的一对rǔ房,小关剪刀指指宋钢说:
“这是宋钢,我的老乡……”
小关剪刀看到他老婆的眼睛盯住宋钢的胸口,很不高兴地说:“看什么?这是假的,做生意需要。”
小关剪刀的老婆明白了,她点点头,也对宋钢笑了笑。小关剪刀拉着宋钢走进了一间十多平米的小屋子,里面只有一张大chuáng,一个柜子,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小关剪刀将背上的刀具取下来放在了墙角,让宋钢在椅子里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对着外面的女人喊叫:
“快给我们做饭……”
屋外的女人也喊叫:“没看见我在晾衣服?”
“他妈的,”小关剪刀骂了一声,继续喊叫,“我和宋钢十多年没见了,快去,买一瓶白酒,买一只jī买一条鱼……”
“快去?哼!”屋外的女人响亮地哼了一声,“你来晾衣服?”
小关剪刀的拳头使劲捶了一下桌子,看到宋钢不安的模样后,他摇了摇头说:
“贱货。”
屋外的女人晾完了衣服,取下围裙挂在窗台上时,也骂了小关剪刀一声:“你才是贱货。”
“他妈的,”小关剪刀看着他老婆走去,回头对宋钢说,“不管她了。”
然后小关剪刀急切地向宋钢打听起了刘镇的很多个名字,李光头、余拔牙、王冰棍、童铁匠、张裁fèng、苏妈……宋钢缓慢地说着这些名字的故事,同时也穿cha着说起了自己的故事。宋钢说着的时候,小关剪刀的老婆买了白酒和鱼ròu回来了,她把白酒放在桌子上,套上围裙在门外的煤炉上做饭了。小关剪刀拧开了瓶盖,发现没有杯子,又吼叫了:
“杯子呢?他妈的,快给我们拿杯子。”
“你没有手?”小关剪刀的老婆在屋外吼叫,“你自己拿。”
“他妈的。”
小关剪刀嘴里骂着站了起来,找来两个杯子倒上白酒,自己先喝了一口,抹了抹嘴巴后,看到宋钢没有拿起杯子,就说:
“喝。”
宋钢摇摇头说:“我不会喝酒。”
“喝。”小关剪刀命令似的说。
说着他举起杯子等待宋钢,宋钢只好拿起杯子和小关剪刀碰了一下,抿了一小口,火辣辣的白酒吞下去时让宋钢咳嗽了。这个晚上宋钢第一次喝上白酒,小关剪刀喝下去了七两,宋钢喝了三两,两个人喝着说着,他们的话像流淌的河水一样源源不断。听到李光头的巨富,余拔牙和王冰棍跟着李光头一起富裕,童铁匠自己富起来,张裁fèng和苏妈的日子也是越来越好,历经磨难的小关剪刀已经没有抱怨,没有嫉妒了,他平静地点头,平静地微笑。然后宋钢小心翼翼地说到老关剪刀,说已经几年没有看见他了,听说他病了,整日躺在chuáng上,小关剪刀的眼角出现了泪水,他回想起了当初神qíng激昂地离开刘镇时,他的老父亲拄着拐杖在后面一声声地喊叫,他擦了一下眼睛说:
“不要说了,我无脸回去见他。”
宋钢说到自己如何下岗失业,如何到处寻找工作,如何弄坏了肺,又如何和一个名叫周游的人出来闯dàng江湖,现在周游回到刘镇了,他一个人还在四处漂泊,而林红独自一人在刘镇天天盼着他回去。小关剪刀连声叹息了,他触景生qíng地喃喃自语: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人出来有多难,我出来十多年了,要是知道自己出来是这个模样,我当初肯定不会出来。”
宋钢难过地低下了头,也喃喃自语了:“我要是知道这样,也不会出来了。”
“这都是命,你我的命里没有钱财。”小关剪刀同qíng地看着宋钢,“我爸爸经常说,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宋钢喝下去了一大口白酒,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关剪刀也喝了一大口白酒下去,看着宋钢的咳嗽慢慢停止了,他动qíng地对宋钢说:
“回去吧,你在刘镇还有林红呢。”
小关剪刀告诉宋钢,他最初出来闯dàng的两年里,差不多每天都想着要回到刘镇,可是没有面子回去,过了四年五年以后,他就回不去了,他说:
“你才出来一年多,你还能回去,再过几年你回去的心都会死了。”
两个人喝着白酒诉说衷肠的时候,小关剪刀的老婆给他们做好了晚饭,自己匆匆吃完后,开始整理行装,她在屋里进进出出,对两个人说些什么漠不关心,她把全部的家当整齐地放在墙角后,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她一声不吭地躺到了chuáng上,盖上被子睡觉了。宋钢起身告辞,他说已经很晚了,要回到自己在小旅店的房间。小关剪刀拉住他,不让他走,无限忧伤地说:
“我十多年没有见到刘镇的人了,下次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再见到?”
宋钢重新坐了下来,两个人继续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种种伤心事。小关剪刀离开刘镇到了海南岛,也像宋钢在刘镇一样,做了一年的搬运苦力,他又去了广东和福建,在建筑工地做了几年,跟过五个包工头,五个包工头都在年底发薪水的时候逃跑了,然后他才gān起了现在这份推销刀具的活。小关剪刀苦笑着说,他在刘镇是磨刀,出来以后是卖刀,一辈子都是“刀”命。后来他们回忆起了小时候的种种往事,两个人开始吃吃地笑了。小关剪刀高兴起来了,他回头看看已经睡着的老婆,满脸欣慰的笑容,他说自己离家出走十多年没有撞上财运,倒是碰上了桃花运,他嘿嘿笑着说自己找到了一个好女人,他说:
“我在刘镇找不到这么好的女人。”
然后小关剪刀讲述起了他们的婚姻,那是十三年前,小关剪刀在福建推销刀具的时候见到了她,她一个人蹲在河边,一边洗衣服,一边擦着眼泪,这qíng景让小关剪刀心里突然难受起来,站在那里看了她很久,她没有发现。小关剪刀长长的叹息声她也没有听到,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继续擦着眼泪继续洗着衣服。
小关剪刀只好转身离去,几年孤零零的生活让小关剪刀心里一片凄凉,她悲伤的背影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小关剪刀走出了几里路以后毅然回头了,他重新来到河边,她仍然蹲在那里哭泣着洗衣服,小关剪刀走下了河边的台阶,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两个人开始说话了,小关剪刀知道她父母双亡,她的丈夫也跟着别的女人跑掉了。她也知道了小关剪刀,知道他当初如何信誓旦旦地离开刘镇,四处碰壁以后生活如何地艰难。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须曾相识。小关剪刀真诚地对她说:
“跟我走吧,我会照顾你的。”
这时她已经洗完衣服了,本来要站起来了,听了小关剪刀的一番话,她又蹲在了那里,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河面,才端起脸盆里的衣服起身走上了台阶。小关剪刀一直跟随她走到家门口,看着她把衣服晾在绳子上,小关剪刀又说了一遍:
“跟我走吧。”
她木然地看着小关剪刀,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的衣服还没有晾gān。”
小关剪刀点点头说:“衣服晾gān了我再来。”
小关剪刀说完转身离去,这天晚上小关剪刀就住在了这个福建的小镇上,第二天一早他来到她的屋门前时,看到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一个很大的箱子,站在门口等着他走过来。小关剪刀知道她答应了,走到她面前问了一句:
“衣服晾gān了?”
“晾gān了。”她点点头。
“走吧。”小关剪刀挥一下手说。
她拉着大箱子跟着小关剪刀远走他乡,从此行走江湖开始了另一种艰难的人生。
小关剪刀说完他的婚姻故事时,天蒙蒙亮了,小关剪刀的老婆醒来后下了chuáng,看到两个人还在说话,她没有一丝的惊讶,熄灭了电灯后就走出门去。过了一会儿她买了十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回来,小关剪刀和宋钢吃着包子的时候,她在门外将已经晾gān的衣服收下来,铺在chuáng上麻利地叠好,放进了那只大箱子。她拿起一只包子,一边吃着一边在屋里检查还有什么忘记带上的东西。小关剪刀一口气吃了四只大包子,宋钢只吃了一只就说吃不下去了。小关剪刀的老婆就将剩下的四只包子放回袋子,又小心地放进了一只很大的旅行袋中。然后她将一只大背包背在了身后,右手提着大旅行袋,左手拉着大箱子走了出去,站在门外等着小关剪刀出来。小关剪刀将刀具袋背在身上,右手拉着另一个箱子也走了出去。他们走到了屋外,小关剪刀用左手使劲拍了拍宋钢的肩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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