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车的金发女郎也朝我扬扬手,问里昂:收到我寄给你的生日卡了吗?
里昂说收到了,谢了。
海青后背朝着前方,两个胳膊肘平趴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他笑着说:不告诉我名字没关系的。我完全理解——里昂这小漂亮哥儿常常在街上勾搭无名少女。
里昂笑嘻嘻地说:你闭嘴。
海青说:真的真的,他勾搭成功了,就领到我那里去开房间。
我说那你可是间接地祸害少女。
海青洪亮地笑起来。里昂看我一眼,像是我很给他面子,这么开得起玩笑。海青的五官相当端正,脸形也不错。他和里昂一样,梳根马尾,只是他的马尾比小手指还细,因为他的头顶彻底秃光了。
唉,她到底是谁?我正经问你啊。海青对里昂说,不是你女朋友吧?
女朋友怎么了?女朋友未来时。里昂说。
海青马上转身回去,拍拍金发女郎的肩膀:嘿,听见没有,里昂今晚是什么艳福——一个过去的女朋友,一个未来的女朋友!
金发女郎从后视镜里看看我,温柔得很。她穿一件黑色的大毛衣,很可能是海青的,领口太大,她一个肩头露在外面。她的金发不像其他美国女xing那样闪着清洁的光亮,它像是有些起粘。她抿嘴朝我笑一下。里昂怎么舍得这么温柔美丽的小姑娘,让她落到侉头侉脑的海青手里去了?在她的目光离开我时,我突然捕捉到什么:同qíng。仿佛她的潜语是:我受完了,现在轮上你了;又仿佛是:你要好好待他。你会好好待他吗?……
里昂靠在椅背上,眼睛看着飞快刷过窗口的灯火。对于我,他似乎是说得过去了,为我找到了这一夜的避难所,并且有海青七拉八扯地和每一个人说话,他也不必再尽职地和我对话。他和我之间有了种奇怪的距离。我很快发现他和所有人之间都有这个距离,它给了他一副挑剔的,抑或是大度的神态,局外地听着看着周围的一切,似乎不懂所有人在热络地jiāo流什么,是什么使这些蠢话变得有趣,而他对一切热络的愚蠢都可以海涵。他就这样把海青、我、金发女郎之间的蠢话听进去,含着轻蔑的微笑,允许这些蠢话进行下去。
海青要照顾前后都有听众,因此音量放得很大。他说:里昂你知道吗?王阿花找了个工作,上星期三去面审了。你知道工作是gān什么的吗?就是在台灯罩上画工笔画。画一个灯罩十二块钱。不错吧?其实画一个要不了一小时。王阿花眼睛都画成斗jī眼了,阿花对吧?他拍拍金发女郎的肩。
我这才明白过来,金发女郎的名字叫王阿花。
海青说:怎么样?王阿花这名字棒吧?是里昂勾搭她前期为她起的。他又说:阿花,我沾你的光,今年冬天可以享受暖气了。唉,里昂,你上次出车祸的钱,什么时候保险公司才能赔给你?
里昂一声不吭。
你小子是不是已经把钱贪污了?告诉你,你不还我我只好一直让王阿花画灯罩画下去。她毕业作品画不出来你的罪过。阿花,你心里有数:谁是真正的吸血鬼。
里昂说:你们那儿有吃的没有?
王阿花说:有,海青说:没有。俩人同时开口。然后海青说:王阿花就这点没劲,除了实话什么话都不会说。
王阿花是个寡言的女孩,同意什么不同意什么都是笑笑。但从她的笑中你看得出她的同意和不同意都是多么肯定,多么执拗。
进了海青和王阿花的家,我发现它是个旧仓库,非常辽阔荒凉,天花板有两层楼那么高,窗子巨大,上面有无数块玻璃。一些玻璃碎了,被三合板取而代之,没碎的玻璃全成了铅色。
里昂的手忽然捏了一下我的手,对我耳语:别露出你的恐惧。
我对他笑笑,他也对我笑笑。在凯迪拉克车厢里,我和他中断了对话,而对话之下的却都在进行。了解在持续的无言下面飞快成熟,此刻我们相顾一笑,已熟得令人怦然心动。
海青和王阿花进门之后就飞快消失了。里昂把我领到一个空dàngdàng的场地,一个电炉在赤luǒ的水泥地面上,上面坐了口不锈钢大锅。整个空间的阔大把原本不小的物件弄得不成比例。我和里昂都显得不成比例地小。我环视周围,看见一个冰箱,一张餐桌和四把形状各异、新旧有别的椅子不着边际地搁置在空旷中。里昂招呼我坐下,jiāo待说那把白色椅子比较牢靠,也比较舒适。他像主人一样走向冰箱,拉开门,眼睛在里面搜寻。冰箱没有启动,里昂告诉我它即便启动也不会比这房子本身的温度低多少。他在昏暗的冰箱里翻箱捣鼓了一阵,找到两捆芦笋。走到远远的角落,消失在一块布门帘后面。我发现在这房子内,从一处到另一处必须步行颇大的距离。从冰箱到电炉至少得步行二十秒钟,而从我所坐的椅子到角落的布帘,就不能迈方步了,就得像里昂刚才那样小跑。此时从布帘后面传出哗哗的水声。声音在光秃的墙壁与地面上飞溅,回音十分喧哗。
里昂手捧着洗过的芦笋从布帘后面复出,告诉我可以进入帘内去方便。
我步行了颇长时间,才到达这个“写意”的卫生间,发现只有一个水泥砌的方形水池,和国内的公用水池近似。水池上方有个粗大的水龙头。大概在三十年代这仓库刚建成时它就在这里了。我研究着水池的多用xing,判断是:只有攀到它的一掌宽的池沿上,两只脚各踩住长方形的一条边,面朝池内蹲下——一个多么不雅的、杂技般的姿势。
这时里昂遥远地指教着我:手抓住水龙头,抓稳了再蹲下。没错,姿势很难看,不过谁也看不见你!
我按他的教练进行每一招式,完成了动作,放出碗口粗的水流,冲洗了水池,下水道发出低回深沉的声响,如同消化力极其qiáng大的肠道。我系着裤子,一面任水龙头宣泄。我想,清洗食物和排泄之间,只隔着这股水流。正如流làng汉们和海青、王阿花之间,仅是墙外野营和墙内野营的区别。
我对着水池上方一块镜子理头发,隔着布帘大声问里昂:洗澡也是这里吗?
里昂大声回答:对呀。所以海青和王阿花从来不感冒。
我走出“洗手间”,说:冬天怎么办?也洗这么冷的水?
很多阔人不是自找的洗冷水澡吗?在阔佬那儿,什么自作自受都是疗法。
我徒步走到电炉旁,大锅里发出轰轰的响声,如同一只锅炉。里昂揭开锅盖,把芦笋一根根掰断,舍弃尾部。我照他的样子做起来。芦笋应该在两星期前被吃掉,现在只剩前面三分之一的绿色了。我学着里昂把择出的芦笋投入沸腾的大锅。里面是半锅气味丰富的汤,一些禽或shòu的白骨沉沉浮浮。里昂告诉我,这是海青和王阿花的“天长地久汤”。不断扔生ròu、鲜蔬菜进去,锅内永远不枯。
我说:这些芦笋可不能算鲜了。
他说:很新鲜啊——上礼拜才买的。
我说:芦笋应该这礼拜买,这礼拜吃。
他说:你想吃这礼拜的新鲜蔬菜?他笑眯眯搅动稠厚的一锅汤,接着说:那你下礼拜再来吧。
我说:你常来这里?
他“嗯”了一声。稍稍沉吟,他说和王阿花分手之后的四个月,他没来,直到他和她见了面都满不在乎了,他们才又密切走动起来。
我别有用心地说:王阿花很好啊。是很好啊。
她很漂亮。我又说。
是很漂亮。
也很温柔。
非常温柔,并且刚qiáng。
他这样和我看法一致,我就没法打听下去了。他用这法子截断我对那个秘密的接近,游击也好,正面进攻也好。他态度很鲜明:你想猜疑就去猜疑吧,我绝不会帮你忙去驱开你无论多么大的疑惑。他转移话题,说这个“天长地久汤”是王阿花的伟大发明。所有朋友都认为这是王阿花了不起的地方:她从来不管任何人,其实谁都在她的照顾中。她从跳蚤市场买回过期的菜、ròu、蛋,塞进冰箱,谁来了爱吃什么都有,谁都可以各取所需,在同样的汤里煮出不同的菜肴来。
里昂拿出两只青花粗瓷大碗,为我舀了一碗稀里糊涂的食物。它看上去大致可食,但闻起来十分鲜美。里昂说:吃起来不像它看着那么可怕。
我壮着胆子舀一勺汤,里昂担忧地看着我,见我没有什么意外反应,才放心去吃他自己的。
我说:这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的汤。
他笑起来:得了,别夸张!
我说:失去一个烧这么好的汤的女朋友,你亏了。
他假装没听见。
我想,无论我如何穷追不舍,我不可能从他那儿求到答案。他却突然开了口。
他说:是她蹬了我。
为什么?!
因为海青比我好。说着,他忧伤地发了一瞬的愣,似乎那个分手的场面在他眼前刹那间重演,我还想问,对一个女人来说,爱和不爱一个男xing,毫不取决于他好或不好;公认的好与不好,在这里是不能应用的。但我想,对里昂这样一个敏感人物,如此的泛泛劝导等于废话。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他在这样看人的时候,目光变得极有力度。他说:假如半年以后,你还跟我往来,你再问我王阿花和我的事。我保证那时候回答你。
我似乎被他的模样吓着了,顺从地点了点头。
饭后已经是凌晨两点半。里昂领着我参观海青的工作室。海青正在挫一块两英寸厚的有机玻璃,头发和眉眼上一层晶莹的粉末。他看看我和里昂,说:里昂一定讲了我作品一大堆坏话!里昂不理会他,把我带到一面墙前面。墙上是个金属架子,上面贴着各种几何形的有机玻璃,有厚有薄,高墙的距离有远有近。一些平面被刀刻出纹路,另一些透明度柔弱,是经过挫或砂纸的打磨。里昂伸出脚踏一下接线板的开关,安装在地板上和天花板上的若gān盏灯便朝这些几何形状she出光来。不同的透明度对光形成了不同的反应,连同它们在墙壁上的投影,构成一个多维的、冰冷的魔幻。随着观看者的位置移动,这些晶体出现了新的、更新的角度,以及变幻不定的光影,直到我感到一点儿微微的头晕眼花。
里昂看看我,意思是问我:怎么样?喜欢吗?
我笑了一下。这样一件艺术作品离我的懂得和接受非常遥远。我心里一个词也没有,尽管我知道这样一声不吭对于海青很可能是个打击。海青此刻一动不动,手里提着挫刀,冷冷地看着我和里昂。他的样子像是在捍卫他的作品,又像在等待我或里昂发出外行的评价时,及时给我们一些基本教育。但他还存有一丝侥幸;万一我说出一两句很到点子的赞美;或许是低毁也没关系,只要它切中要害。而我这样一字不吐,真要他的命。
我怎么也得忍住头晕眼花,再朝这些几何晶体注目一会儿;至少再注目二十秒钟。即使我狗屁不懂但我态度是好的,我希望理解它的诚意一目了然,这座视觉迷宫对我的吸引力,也一定足够大,因此我才如此长久地注视它。我急促地想,要不要讲实话?要不要告诉海青他的装置艺术让我头晕眼花?而头晕眼花是不是他预期的艺术感染力?是不是他存心设计的艺术效果之一?他偷眼看看里昂。里昂看这副作品的专注是真的;不管他喜不喜爱,他都有这个胸怀来接受它,都对它怀有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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