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外集拾遗_鲁迅【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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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和一般的旁观者的嘲笑之类是不同的。

不过这里的吉诃德,也并非整个是现实所有的人物。原书以一九二二年印行,正是十月革命后六年,世界上盛行着反对者的种种谣诼,竭力企图中伤的时候,崇jīng神的,爱自由的,讲人道的,大抵不平于党人的专横,以为革命不但不能复兴人间,倒是得了地狱。这剧本便是给与这些论者们的总答案。吉诃德即由许多非议十月革命的思想家,文学家所合成的。其中自然有梅垒什珂夫斯基(Merezhkovsky),有托尔斯泰派;也有罗曼罗兰(6),爱因斯坦因(Einstein)(7)。我还疑心连高尔基也在内,那时他正为种种人们奔走,使他们出国,帮他们安身,听说还至于因此和当局者相冲突。

但这种的辩解和豫测,人们是未必相信的,因为他们以为一党专政的时候,总有为bào政辩解的文章,即使做得怎样巧妙而动人,也不过一种血迹上的掩饰。然而几个为高尔基所救的文人,就证明了这豫测的真实xing,他们一出国,便痛骂高尔基,正如复活后的谟尔却伯爵一样了。

而更加证明了这剧本在十年前所豫测的真实的是今年的德国。在中国,虽然已有几本叙述希特拉(8)的生平和勋业的书,国内qíng形,却介绍得很少,现在抄几段巴黎《时事周报》“Vu”的记载(9)(素琴译,见《大陆杂志》十月号)在下面——

“‘请允许我不要说你已经见到过我,请你不要对别人泄露我讲的话。……我们都被监视了。……老实告诉你罢,这简直是一座地狱。’对我们讲话的这一位是并无政治经历的人,他是一位科学家。……对于人类命运,他达到了几个模糊而大度的概念,这就是他的得罪之由。……”

“‘倔qiáng的人是一开始就给铲除了的,’在慕尼锡我们底向导者已经告诉过我们,……但是别的国社党人则将qíng形更推进了一步。‘那种方法是古典的。我们叫他们到军营那边去取东西回来,于是,就打他们一靶。打起官话来,这叫作:图逃格杀。’”

“难道德国公民底生命或者财产对于危险的统治是有敌意的么?……爱因斯坦底财产被没收了没有呢?那些连德国报纸也承认的几乎每天都可在空地或城外森林中发现的胸穿数弹身负伤痕的死尸,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呢?

难道这些也是共产党底挑激所致么?这种解释似乎太容易一点了吧?……”

但是,十二年前,作者却早借谟尔却的嘴给过解释了。另外,再抄一段法国的《世界》周刊的记事(10)(博心译,见《中外书报新闻》第三号)在这里——“许多工人政党领袖都受着类似的严刑酷法。在哥伦,社会民主党员沙罗曼所受的真是更其超人想像了!最初,沙罗曼被人轮流殴击了好几个钟头。随后,人家竟用火把烧他的脚。同时又以冷水淋他的身,晕去则停刑,醒来又遭殃。流血的面孔上又受他们许多次数的便溺。最后,人家以为他已死了,把他抛弃在一个地窖里。他的朋友才把他救出偷偷运过法国来,现在还在一个医院里。这个社会民主党右派沙罗曼对于德文《民声报》编辑主任的探问,曾有这样的声明:‘三月九日,我了解法西主义比读什么书都透彻。谁以为可以在知识言论上制胜法西主义,那必定是痴人说梦。我们现在已到了英勇的战斗的社会主义时代了。’”

这也就是这部书的极透彻的解释,极确切的实证,比罗曼罗兰和爱因斯坦因的转向,更加晓畅,并且显示了作者的描写反革命的凶残,实在并非夸大,倒是还未淋漓尽致的了。

是的,反革命者的野shòuxing,革命者倒是会很难推想的。

一九二五年的德国,和现在稍不同,这戏剧曾在国民剧场开演,并且印行了戈支(I.Gotz)的译本。不久,日译本也出现了,收在《社会文艺丛书》里;还听说也曾开演于东京。三年前,我曾根据二译本,翻了一幕,载《北斗》杂志中。靖华兄知道我在译这部书,便寄给我一本很美丽的原本。我虽然不能读原文,但对比之后,知道德译本是很有删节的,几句几行的不必说了,第四场上吉诃德吟了这许多工夫诗,也删得毫无踪影。这或者是因为开演,嫌它累坠的缘故罢。日文的也一样,是出于德文本的。这么一来,就使我对于译本怀疑起来,终于放下不译了。

但编者竟另得了从原文直接译出的完全的稿子,由第二场续登下去,那时我的高兴,真是所谓“不可以言语形容”。可惜的是登到第四场,和《北斗》(11)的停刊一同中止了。后来辗转觅得未刊的译稿,则连第一场也已经改译,和我的旧译颇不同,而且注解详明,是一部极可信任的本子。藏在箱子里,已将一年,总没有刊印的机会。现在有联华书局给它出版,使中国又多一部好书,这是极可庆幸的。

原本有毕斯凯莱夫(N.Piskarev)木刻的装饰画,也复制在这里了。剧中人物地方时代表,是据德文本增补的;但《堂吉诃德传》第一部,出版于一六○四年,则那时当是十六世纪末,而表作十七世纪,也许是错误的罢,不过这也没什么大关系。

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八日,上海。鲁迅。

(1)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四年四月上海联华书局出版的中译本《解放了的堂吉诃德》。

《解放了的堂吉诃德》,十场戏剧,卢那察尔斯基作,易嘉(瞿秋白)译,为《文艺连丛》之一。

(2)huáng天霸清代小说《施公案》中的人物。(3)西万提斯全名米盖尔·*耮塞万提斯·萨阿维德拉,通译韧蛱崴梗分尬囊崭葱耸bī谖靼嘌雷骷摇!短眉麓罚*全称《拉曼却的机敏骑士堂吉诃德的生平和事业》,通译《堂吉诃德》,长篇小说。

(4)“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语见《孟子·公孙丑上》玻怠场【蚍亍≈柑眉*诃德和侍医巴坡的帕波设计使关在狱中的伯爵谟尔却假死,埋入坟墓,然后把他挖出放走。(6)罗曼罗兰(RomanRolland,1866—1944)法国作家、社会活动家。著有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等。十月革命时,他同巧缁嶂饕澹*但又反对革命的bào力手段。

(7)爱因斯坦因(A.Einstein,1879—1955)通译爱因斯坦,物理学家,相对论的创立者。生于德国,一九三三年迁居美国。(8)希特拉(A.Hitler,1889—1945)通译希特勒,德国法西斯的“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首领,一九三三年一月出任德国内阁总理,是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罪魁。当时“叙述希特勒生平和勋业的书”有张克林编的《希忒勒生活思想和事业》,上海南京书店一九三二年十月发行;杨寒光编译的《希特勒》,上海光明书局一九三三年三月印行;蒋学楷编《希特勒与新德意志》,上海黎明书局一九三三年四月印行等多种。

(9)素琴的译文,题为《法西斯德意志之访问》,载一九三三年十月上海《大陆杂志》第二卷第四期。

(10)博心的译文,题为《褐色恐怖》,载一九三三年上海《中外书报新闻》第三期。

(11)《北斗》文艺月刊,“左联”机关刊物之一,丁玲主编。一九三一年九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三二年七月出至第二卷第三、四期合刊后停刊,共出八期。鲁迅翻译的《解放了的堂吉诃德》第一场载于该刊第一卷第三期,署隋洛文译。

我们进小学校时,看见教本上的几个小图画,倒也觉得很可观,但到后来初见外国文读本上的cha画,却惊异于它的jīng工,先前所见的就几乎不能比拟了。还有英文字典里的小画,也细巧得出奇。凡那些,就是先回说过的“木口雕刻”。

西洋木版的材料,固然有种种,而用于刻jīng图者大概是柘木。同是柘木,因锯法两样,而所得的板片,也就不同。顺木纹直锯,如箱板或桌面板的是一种,将木纹横断,如砧板的又是一种。前一种较柔,雕刻之际,可以挥凿自如,但不宜于细密,倘细,是很容易碎裂的。后一种是木丝之端,攒聚起来的板片,所以坚,宜于刻细,这便是“木口雕刻”。这种雕刻,有时便不称Wood-cut,而别称为Wood-engraving了(2)。中国先前刻木一细,便曰“绣梓”,是可以作这译语的。和这相对,在箱板式的板片上所刻的,则谓之“木面雕刻”。

但我们这里所绍介的,并非教科书上那样的木刻,因为那是意在bī真,在jīng细,临刻之际,有一张图画作为底子的,既有底子,便是以刀拟笔,是依样而非独创,所以仅仅是“复刻板画”。至于“创作板画”,是并无别的粉本(3)的,乃是画家执了铁笔,在木版上作画,本集中的达格力秀(4)的两幅,永濑义郎(5)的一幅,便是其例。自然也可以bī真,也可以jīng细,然而这些之外有美,有力;仔细看去,虽在复制的画幅上,总还可以看出一点“有力之美”来。

但这“力之美”大约一时未必能和我们的眼睛相宜。流行的装饰画上,现在已经多是削肩的美人,枯瘦的佛子,解散了的构成派绘画了(6)。

有jīng力弥满的作家和观者,才会生出“力”的艺术来。“放笔直gān”的图画,恐怕难以生存于颓唐,小巧的社会里的。附带说几句,前回所引的诗,是将作者记错了。季黻(7)来信道:“我有一匹好东绢……”系出于杜甫《戏韦偃为双松图》(8),末了的数句,是“重之不减锦绣段,已令拂拭光凌乱,请君放笔为直gān”。并非苏东坡诗。

一九二九年三月十日,鲁迅记。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九年三月二十一日《朝花》周刊第十二期,并同时印入《近代木刻选集》(2)。

《近代木刻选集》(2),朝花社编印的《艺苑朝华》第一期第三辑。

内收欧美和日本版画十二幅,一九二九年三月出版。(2)Wood-cut木刻。Wood-engraving,木口雕刻。(3)粉本原指施粉上样的中国画稿本,后用以泛称绘画底稿。(4)达格力秀(1892—1966),参看本书《〈近代木刻选集〉(1)附记》。

(5)永濑义即(1891—1978)日本版画家。作品有《母与子》等。参看本书《〈近代木刻选集〉(2)附记》。(6)指叶灵凤等人对苏联构成派绘画生吞活剥的模仿。构成派,参看本书第347页注(8)。

(7)季黻许寿裳(1882—1948),字季黻,浙江绍兴人,教育家。鲁迅的同学和好友。先后在教育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广东中山大学、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任职。抗战胜利后任台湾大学中文系主任,台湾编译馆馆长。一九四八年二月在台北被刺。著有《亡友鲁迅印象记》、《我所认识的鲁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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