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潮_余华【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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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我早上起得比较晚,从起chuáng一直到深夜我都听。只要是可以坐下来静心听的时候。到了深夜,我就用耳机听。

记者:写作的时候听不听?

余华:不听。

记者:听说您对柴科夫斯基的作品有很高的评价?

余华:我喜欢为内心而创作的艺术家。在我看来,柴科夫斯基的音乐是为内心的需要而创作的,他一生都在解决自我和现实的紧张关系,所以我尊敬他。如果拿贝多芬和马勒作为柴科夫斯基的两个参照系,我个人的感受和体验可能更接近柴科夫斯基。贝多芬的jiāo响曲中所表达的痛苦,是一种古典的痛苦在贝多芬的jiāo响曲中我们经常会听到痛苦的声音,可在那些痛苦中我们找不到自我的分裂,所以贝多芬的痛苦在我看来很像是激动,或者说在他那里痛苦和激动水rǔjiāo融了。贝多芬的jiāo响曲中,我最喜欢的是《田园》,《田园》表达了至高无上的单纯。

记者:您的意思是说,贝多芬代表了18世纪?

余华:贝多芬创造的是一个英雄时代的音乐,因为他不复杂,所以我更喜欢听他的单纯,马勒音乐中的复杂成份,你在贝多芬那里很难找到,但在柴科夫斯基那里可以找到。马勒和柴科夫斯基其实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但我总觉得柴科夫斯基是马勒的前辈。

记者:有一种说法,认为柴科夫斯基的音乐里表达的只是他个人的痛苦,而马勒音乐里表达的是整个犹太民族及世纪末的痛苦,马勒能在音乐中超越痛苦,而柴科夫斯基却永远跳不出来。

余华:一个人和他所处的民族、时代背景都是联系在一起的。只要完整地表达好一个人的真实内心,就什么都有了。我听柴科夫斯基的音乐,不用去了解,一听就是19世纪下半叶俄罗斯的产物。我觉得柴科夫斯基是马勒的前辈,就是因为在柴科夫基的音乐中没有超越。gān嘛非要超越呢?在柴科夫斯基的音乐中充满了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记者:您认为绝望和超越绝望,这两者有没有高低之分?

余华:深陷在绝望之中,或者说能够超越绝望,这应该是同等的两种不同的生存状况。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容易被绝望吸引,这是我更容易被它感动。因为绝望比超越更痛苦,也就是说绝望是一种彻底的qíng感,而超越是一种变化的qíng感。柴科夫斯基是把痛苦赤luǒluǒ地撕给人们看,所以我以为柴科夫斯基比马勒更代表19世纪的世纪末。

记者:你不喜欢马勒?

余华:应该说,每一个作家的创作qíng况不一样,每一个音乐家的创作qíng况也是各有千秋。杯子和水瓶并没有好坏之分,说他们有好坏,就过于简单。马勒的jiāo响曲中,我最喜欢的就是第九jiāo响曲。当他要伤感地向这个世界告别,当他要表达非常具体的一个活着的个人与死亡的关系时,显得非常有力量,表达得无与伦比。

记者:您认为马勒的第九jiāo响曲,是他个人与死亡的对话?

余华:或者说是一种关系,一个活着的人和死亡的jiāo往过程。起先是要抵制,后来才发现,死亡已经给了他一切。这部jiāo响曲由卡拉扬指挥的那个版本,非常感人。相比之下,马勒的第二jiāo响曲,我觉得缺少qíng感上的力度。在马勒这里,《复活》好象是一种思考或者说是一种理想,一种观点;而第九jiāo响曲表达的是一个十分具体的问题。他老了,心脏脆弱,他要死了,他不可能回避,也不可能超越,只能面对它。

记者:有人认为,柴科夫斯基就好比19世纪俄国文学中有屠格涅夫。您的观点呢?

余华:柴科夫斯基一点也不像屠格涅夫,鲍罗丁有点像屠格涅夫。我觉得柴科夫斯基倒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很相近,因为他们都表达了19世纪末的绝望,那种深不见底的绝望,而且他们的民族xing都是通过qiáng烈的个人xing来表达的。在柴科夫斯基的音乐中,充满了他自己生命的声音。感伤的怀旧,纤弱的内心qíng感,qiáng烈的与外在世界的冲突,病态的内心分裂,这些都表现得非常真诚。柴科夫斯基是一层一层地把自己穿的衣服全部脱光。他剥光自己的衣服,不是要你们看到他的luǒ体,而是要你们看到他的灵魂。在柴科夫斯基的音乐中,我们经常会听到突然出现的不和谐:一会儿还是优美的旋律,一会儿就好像突然有一块玻璃被敲碎。有人认为这是作曲技法上的问题。但我觉得绝不是他在技巧上出现了问题。他的《洛可可主题变奏曲》,变奏非常漂亮;他的jiāo响曲的配器,层次也非常丰富,我认为他的jiāo响曲是他作品中最好的。他音乐中的不和谐因素,是他的自我和现实的紧张关系的表现,充分表达了他与现实之间的敌对,他的个体生命中的这一部份和另一部份的敌对。柴科夫斯基是一位内心扭曲,或者说是内心分裂的作曲家。他身上其实没有什么làng漫,在他同时代的作曲家中,我们很难听到他音乐中那种尖厉的声音。它突然出现,打断甜蜜的场景,然后就变成主要的旋律。在第六jiāo响曲《悲怆》的第一乐章中,主要主题就被这种不和谐打断过好几次。中间有一次,已经发展得非常辉煌,突然又被打断。这主题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伤痕累累了,非常感人。这种不断被打断,恰恰是现代人灵魂的声音。一个正常的人,在与现实和自身的关系中屡屡受挫,遭受各种各样的打击,最后是伤痕累累、破衣烂衫地站在地平线上,挥挥手就要告别世界了。听到这里,我都想掉眼泪。有人说柴科夫斯基没有深度,我不明白他们所指的深度是什么?

记者:您认为恰恰是这种和谐中的不和谐、不和谐再回到和谐,构成了柴科夫斯基音乐中的深刻xing?

余华:柴科夫斯基的深刻在于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个人真实地了解了自己,也就会真实地了解世界,又因为真实地了解了世界,也就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就是这种分裂式的不和谐,柴科夫斯基的音乐才那样感人。要是没有这种不和谐,他很可能成为莫扎特的翻版。

记者:您认为柴科夫斯基的莫扎特之间,有什么联系?

余华:莫扎特是天使,而柴科夫斯基是下地狱的罪人。我的意思是说,莫扎特的音乐是充分建立在和谐的基础上的音乐,他的旋律优美感人,而柴科夫斯基的音乐在旋律上来说,也同样是优美感人的。因为柴科夫斯基有罪,所以他的音乐常常是建立在不和谐的基础上。有人说莫扎特是超越人世,其实他是不懂人世,天使会懂人世吗?而柴科夫斯基是因为对人世知道的太多了,所以他必须下地狱。

记者:您认为柴科夫斯基是马勒的前辈,指的是他的qíng感状态吗?

余华:我觉得柴科夫斯基比马勒更像自己,或者说对自己的了解更彻底。柴科夫斯基是从他自身出发,也就是从人的角度进入社会,而不是从社会出发来进入人。有人认为柴科夫斯基浅薄,是不是因为他的痛苦太多了?其实马勒音乐中痛苦的呻呤不比柴科夫斯基少,奇怪的是没有人说马勒浅薄,是不是因为马勒在音乐中思考了?是不是还有他向着宗教的超越?马勒音乐中的宗教显然又和布鲁克纳音乐中的宗教不一样。马勒的音乐其实有着世俗的力量,宗教似乎是他的世俗中的一把梯子,可以上天的梯子。所以马勒音乐中的宗教很像是思考中的或者说是jīng神上的宗教,我觉得布鲁克纳音乐中的宗教是血液中的宗教。

记者:要是柴科夫斯基与勃拉姆斯相比呢?勃拉姆斯的jiāo响曲,公认为是充满了理xing思考深度的,你怎么认为?

余华:勃拉姆斯让我想起法国新小说派的代表人物罗布-格里耶,这样的比较可能贬低了勃拉姆斯。勃拉姆斯的jiāo响曲给我的感觉是结构非常严谨,技巧的组合非常非常高超,他差不多将海顿以来的jiāo响曲形式推向了无与伦比的完美,虽然伟大的作曲家和伟大的作家一样,对结构的把握体现了对qíng感和思想的把握,可是勃拉姆斯高高在上,和我们的距离不像柴科夫斯基那样近。

记者:勃拉姆斯相比之下,是不是比较掩饰或者压抑自己的qíng感,去追求结构和德国式的理xing思考?

余华:勃拉姆斯的jiāo响曲,总要使我很费劲地去捕捉他生命本身的激qíng,他的叙述像是文学中的但丁,而不是荷马,其实他的音乐天xing里是充满激qíng的,但他克制着。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他的小提琴协奏曲。我觉得在所有的小提琴协奏曲中,勃拉姆斯的是最好的。与勃拉姆斯的jiāo响曲相比,我更喜欢感xing。勃拉姆的qíng感倾注在小提琴上时,就有一种qíng感的自由流淌,非常辉煌,让我们听到了勃拉姆斯的生命在血管里里很响亮地哗哗流淌。我喜欢他的所有室内乐作品,那都是登峰造极的作品,比如那两首大提琴和钢琴奏鸣曲,在那里我可以认识真正的勃拉姆斯,激qíng在温柔里,痛苦在宁静中。

记者:请问您买的第一张CD,是不是柴科夫斯基的作品?

余华:不是。

记者:那么,您是不是因为比较早地听过柴科夫斯基的作品,而至今对他保持着一种偏爱呢?

余华:恰恰相反。正因为我听古典音乐的时间比较晚,所以我是在接受了柴科夫斯基是浅薄的观点之后,在先听了作为深刻的马勒、肖斯塔科维奇、贝多芬、布鲁克纳,甚至巴赫以后,再回头来听柴科夫斯基的。正是因为先听了马勒,才使我回过头来体会到了柴科夫斯基的彻底。有些人批评柴科夫斯基的音乐是非民族xing的,但他的音乐中,恰恰比“五人团”成员更体现出俄罗斯的xing格。一个完整的人才是一个民族的最好缩影,也只有通过这样完整的个人,民族xing才能得以健全。在柴科夫斯基的《悲怆》中,既是个人的绝望,也是对整个世界人类的的绝望。在艺术里面,qíng感的力量是最重要的,它就像是海底的暗流一样,而技巧、思想和信仰等等,都是海面的波涛,波涛汹涌的程度是由暗流来决定的。柴科夫斯基在作曲家中,从一个人的角度看,我的意思是对自我的深入方面,也许是最完善的。他既有非常丰富的jiāo响曲,也有《洛可可主题变奏曲》这样写得很漂亮的变奏曲,他的四重奏充满了俄罗斯土地的气息,和巴尔托克的四重奏有很相近之处。

记者:柴科夫斯基与巴尔托克,你认为形态上很接近吗?

余华:我所指的是,他们都很好地从个人的角度表达了一个民族的qíng感,在柴科夫斯基和巴尔托克的四重奏里,你都能找到一种旷野的感觉。当然就四重奏来说,我更喜欢巴尔托克的。柴科夫斯基最为感人的是《纪念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他是从一个人出发来悼念另一个人,而布鲁克纳的第七jiāo响曲虽然是给瓦格纳的,但他不是为了悼念一个人,而是一个时代,他是从自己的时代出发,去悼念那个刚刚倒下去的瓦格纳时代。柴科夫斯基在失去了尼古拉?鲁宾斯坦时的qíng感,让我想起罗兰?巴特在母亲去世后写道:我失去的不是一个形象,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柴科夫斯基将内心的痛苦转换成了伟大的忧伤。就是他那些很jīng细、动听的钢琴小品,内心的声音也极其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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