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潮_余华【完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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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斯塔科维奇和霍桑

肖斯塔科维奇在1941年完成了作品编号60的《第七jiāo响曲》。这一年,希特勒的德国以32个步兵师、4个摩托化师、4个坦克师和一个骑兵旅,还有6000门大pào、4500门迫击pào和1000多架飞机猛烈进攻列宁格勒。希特勒决心在这一年秋天结束之前,将这座城市从地球上抹掉。也是这一年,肖斯塔科维奇在列宁格勒战火的背景下度过了三十五岁生日,他的一位朋友拿来了一瓶藏在地下的伏特加酒,另外的朋友带来了黑面包皮,而他自己只能拿出一些土豆。饥饿和死亡,悲伤和恐惧形成了巨大的yīn影,笼罩着他的生日和生日以后的岁月。于是,他在“生活艰难,无限悲伤,无数眼泪”中,写下了第三乐章yīn暗的柔板,那是“对大自然的回忆和陶醉”的柔板,凄凉的弦乐在柔板里随时升起,使回忆和陶醉时断时续,战争和苦难的现实以恶梦的方式折磨着他的内心和他的呼吸,使他优美的抒qíng里时常出现恐怖的节奏和奇怪的音符。

事实上,这是肖斯塔科维奇由来已久的不安,远在战争开始之前,他的恶梦已经开始了。这位来自彼得格勒音乐学院的年轻的天才,19岁时就应有尽有了。他的毕业作品《第一jiāo响曲》深得尼古拉·马尔科的喜爱,就是这位俄罗斯的指挥家在列宁格勒将其首演,然后立刻出现在托斯卡尼尼、斯托科夫斯基和瓦尔特等人的节目单上。音乐是世界的语言,不会因为漫长的翻译而推迟肖斯塔科维奇世界声誉的迅速来到,可是他的年龄仍然刻板和缓慢地进展着,他太年轻了,不知道世界xing的声誉对于一个作曲家意味着什么,他仍然以自已年龄应有的方式生活着,生机勃勃和调皮捣蛋。直到1936年,斯大林听到了他的歌剧《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后,公开发表了一篇严厉指责的评论。斯大林的声音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整个国家都会胆战心惊,当这样的声音从那两片小胡子下面发出时,30岁的肖斯塔科维奇还在睡梦里gān着甜蜜的勾当,次日清晨当他醒来以后,已经不是用一身冷汗可以解释他的处境了。然后,肖斯塔科维奇立刻成熟了。他的命运就像盾牌一样,似乎专门是为了对付打击而来。他在对待荣誉的时候似乎没心没肺,可是对待厄运他从不松懈。在此后四十五年的岁月里,肖斯塔科维奇老谋深算,面对一次一次汹涌而来的批判,他都能够身心投入地加入到对自己的批判中去,他在批判自己的时候毫不留qíng,如同火上加油,他似乎比别人更乐意置自己于死地,令那些批判者无话可说,只能再给他一条悔过自新的生路。然而在心里,肖斯塔科维奇从来就没有悔过自新的时刻,一旦化险为夷他就重蹈复辙,似乎是好了伤疤立刻就忘了疼痛,其实他根本就没有伤疤,他只是将颜料涂在自己身上,让虚构的累累伤痕维妙维俏,他在这方面的高超技巧比起他作曲的才华毫不逊色,从而使他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难,完成了命运赋于他的147首音乐作品。

尽管从表面上看,比起布尔加科夫,比起帕斯捷尔纳克,比起同时代的其他艺术家凄惨的命运,肖斯塔科维奇似乎过着幸福的生活,起码他衣食不愁,而且住着宽敞的房子,他可以将一个室内乐团请到家中客厅来练习自己的作品。可是在心里,肖斯塔科维奇同样也在经历着艰难的一生。当穆拉文斯基认为肖斯塔科维奇试图在作品里表达出欢欣的声音时,肖斯塔科维奇说:“哪里有什么欢欣可言?”肖斯塔科维奇在生命结束的前一年,在他完成的他第十五首,也是最后一首弦乐四重奏里,人们听到了什么?第一乐章漫长的和令人窒息的旋律意味着什么?将一个只有几秒的简单乐句拉长到十二分钟,已经超过作曲家技巧的长度,达到了人生的长度。

肖斯塔科维奇的经历是一位音乐家应该具有的经历,他的忠诚和才华都给予了音乐,而对他所处的时代和所处的政治,他并不在乎,所以他人云亦云,苟且偷生。不过人的良知始终陪伴着他,而且一次次地带着他来到那些被迫害致死的朋友墓前,他沉默地伫立着,他的伤心也在沉默,他不知道接下去的坟墓是否属于他,他对自己能否继续蒙混过关越来越没有把握,幸运的是他最终还是蒙混过去了,直到真正的死亡来临。与别人不同,这位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作曲家将自己的坎坷之路留在了内心深处,而将宽厚的笑容给予了现实,将沉思的形象给予了摄影照片。

因此当希特勒德国的疯狂进攻开始后,已经恶梦缠身的肖斯塔科维奇又得到了新的恶梦,而且这一次的恶梦像白昼一样的明亮和实实在在,饥饿、寒冷和每时每刻都在出现的死亡如同杂乱的脚步,在他身旁周而复始地走来走去。后来,他在《见证》里这样说:战争的来到使俄国人意外地获得了一种悲伤的权利。这句话一箭双雕,在表达了一个民族痛苦的后面,肖斯塔科维奇暗示了某一种自由的来到,或者说“意外地获得了一种权利”。显然,专制已经剥夺了人们悲伤的权利,人们活着只能笑逐颜开,即使是哭泣也必须是笑出了眼泪。对此,身为作曲家的肖斯塔科维奇有着更为隐晦的不安,然而战争改变了一切,在饥饿和寒冷的摧残里,在死亡威胁的脚步声里,肖斯塔科维奇意外地得到了悲伤的借口,他终于可以安全地在自己的作品中表达悲伤,表达来自战争的悲伤,同时也是和平的悲伤;表达个人的悲伤,也是人们共有的悲伤;表达人们由来已久的悲伤,也是人们将要世代相传的悲伤。而且,无人可以指责他。

这可能是肖斯塔科维奇写作《第七jiāo响曲》的根本理由,写作的灵感似乎来自于《圣经·诗篇》里悲喜之间的不断转换,这样的转换有时是在瞬间完成,有时则是漫长和遥远的旅程。肖斯塔科维奇在战前已经开始了这样的构想,并且写完了第一乐章,接着战争开始了,肖斯塔科维奇继续自己的写作,并且在血腥和残酷的列宁格勒战役中完成了这一首《第七jiāo响曲》。然后,他发现一个时代找上门来了,1942年3月5日,《第七jiāo响曲》在后方城市古比雪夫首演后,立刻成为了这个正在遭受耻rǔ的民族的抗击之声,另外一个标题《列宁格勒jiāo响曲》也立刻覆盖了原有的标题《第七jiāo响曲》。

这几乎是一切叙述作品的命运,它们需要获得某一个时代的青睐,才能使自己得到成功的位置,然后一劳永逸地坐下去。尽管它们被创造出来的理由可以与任何时代无关,有时候仅仅是书呆子们一时的冲动,或者由一个转瞬即逝的事件引发出来,然而叙述作品自身开放的品质又可以使任何一个时代与之相关,就像叙述作品需要某个时代的帮助才能获得成功,一个时代也同样需要在叙述作品中找到使其合法化的位置。肖斯塔科维奇知道自己写下了什么,他写下的仅仅是个人的qíng感和个人的关怀,写下了某些来自于《圣经·诗篇》的灵感,写下了压抑的内心和田园般的回忆,写下了激昂和悲壮、苦难和忍受,当然也写下了战争……于是,1942年的苏联人民认为自己听到浴血抗战的声音,《第七jiāo响曲》成为了反法西斯之歌。而完成于战前的第一乐章中的cha部,那个巨大的令人不安的cha部成为了侵略者脚步的诠释。尽管肖斯塔科维奇知道这个cha部来源于更为久远的不安,不过现实的诠释也同样有力。肖斯塔科维奇顺水推舟,认为自己确实写下了抗战的《列宁格勒jiāo响曲》,以此献给“我们的反法西斯战斗,献给我们未来的胜利,献给我出生的城市”。他明智的态度是因为他jīng通音乐作品的价值所在,那就是能够迎合不同时代的诠释,随着时代的改变而不断变奏下去。在古比雪夫的首演之后,《第七jiāo响曲》来到了命运的凯旋门,乐曲的总谱被拍摄成微型胶卷,由军用飞机穿越层层pào火运往了美国。同年的7月19日,托斯卡尼尼在纽约指挥了《第七jiāo响曲》,作为世界人民反法西斯的大合唱,广播电台向全世界做了实况转播。很多年过去后,那些仍然活着的二战老兵,仍然会为它的第一乐章激动不已。肖斯塔科维奇死于1975年,生于1906年。

时光倒转一个世纪,在一个世纪的痛苦和欢乐之前,是另一个世纪的记忆和沉默。1804年,一位名叫纳撒尼尔·霍桑的移民的后代,通过萨勒姆镇来到了人间。位于美国东部新英格兰地区的萨勒姆是一座港口城市,于是纳撒尼尔·霍桑的父亲作为一位船长也就十分自然,他的一位祖辈约翰·霍桑曾经是名噪一时的法官,在十七世纪末将十九位妇女送上了绞刑架。显然,纳撒尼尔·霍桑出生时家族已经衰落,老纳撒尼尔已经没有了约翰法官掌握别人命运的威严,他只能开始并且继续自己的漂泊生涯,将自己的命运jiāo给了大海和风bào。1808年,也就是小纳撒尼尔出生的第四年,老纳撒尼尔因患huáng热病死于东印度群岛的苏里南。这是那个时代里屡见不鲜的悲剧,当出海数月的帆船归来时,在岸边望断秋水的女人和孩子们,时常会在天真的喜悦之后,去承受失去亲人的震惊以及此后漫长的悲伤。后来成为一位作家的纳撒尼尔·霍桑,在那个悲伤变了质的家庭里度过了三十多年沉闷和孤独的岁月。

这是一个在生活里迷失了方向的家庭,茫然若失的qíng绪犹如每天的日出一样照耀着他们,家庭中的每一个成员都不由自主地助长着自己的孤僻xing格,岁月的流逝使他们在可怜的自我里越陷越深,到头来母子和兄妹之间视同陌路。博尔赫斯在《纳撒尼尔·霍桑》一文中这样告诉我们:“霍桑船长死后,他的遗孀,纳撒尼尔的母亲,在二楼自己的卧室里闭门不出。两姐妹,路易莎和伊丽莎白的卧室也在二楼;最后一个房间是纳撒尼尔的。那几个人不在一起吃饭,相互之间几乎不说话;他们的饭搁在一个托盘上,放在走廊里。纳撒尼尔整天在屋里写鬼故事,傍晚时分才出来散散步。”

身材瘦长、眉目清秀的霍桑显然没有过肖斯塔科维奇那样生机勃勃的年轻时光,他在童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未老先衰的生活,直到三十八岁遇到他的妻子索菲亚,此后的霍桑总算是品尝了一些生活的真正乐趣。在此之前,他的主要乐趣就是给他在波多因大学时的同学朗费罗写信,他在信中告诉朗费罗:“我足不出户,主观上一点不想这么做,也从未料到自己会出现这种qíng况。我成了囚徒,自己关在牢房里,现在找不到钥匙,尽管门开着,我几乎怕出去。”这两位十九世纪美国làng漫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出自同一个校园,不过他们过着绝然不同的生活,朗费罗比霍桑聪明的多,他知道如何去接受著名诗人所能带来的种种好处。yīn郁和孤僻的霍桑对此一无所知,他热爱写作,却又无力以此为生,只能以更多的时间和jīng力去应付税关职员的工作,然后将压抑和厌世的qíng绪通过书信传达给朗费罗,试图将他的朋友也拉下水。朗费罗从不上当,他只在书信中给予霍桑某些安慰,而不会为他不安和失眠。真正给予霍桑无私的关心和爱护的只有索菲亚,她像霍桑一样热爱着他的写作,同时她jīng通如何用最少的钱将一个家庭的生活维持下去,当霍桑丢掉了税关的职务沮丧地回到家中时,索菲亚却喜悦无比地欢迎他,她的高兴是那么的真诚,她对丈夫说:“现在你可以写你的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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