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斯基相信色彩有一种直接影响心灵的力量,他说:“色彩的和谐必须依赖于与人的心灵相应的振动,这是内心需要的指导原则之一。”康定斯基所说的“内心需要”,不仅仅是指内心世界的冲动和渴望,也包含了实际表达的意义。与此同时,康定斯基认为音乐对于心灵也有着同样直接的作用。为此,他借用了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的诗句,断然认为那些灵魂没有音乐的人,那些听了甜蜜和谐的音乐而不动qíng的人,都是些为非作恶和使jian弄诈的人。在康定斯基看来,心灵就像是一个溶器,绘画和音乐在这里相遇后出现了类似化学反应的活动,当它们互相包容之后就会出现新的和谐。或者说对心灵而言,色彩和音响其实没有区别,它们都是内心qíng感延伸时需要的道路,而且是同一条道路。在这方面,斯克里亚宾和康定斯基显然是一致的,不同的是前者从绘画出发,后者是从音乐出发。
斯克里亚宾比里姆斯基-科萨柯夫走得更远,他不是通过配器,或者说是通过管弦乐法方面的造诣来表明音乐中的色彩,他的努力是为了在jīng神上更进一步平衡声与色的关系。在1911年莫斯科出版的《音乐》杂志第九期上,斯克里亚宾发表了有关这方面的图表,他认为这是为他的理论提供令人信服的证据。在此之前,另一位俄罗斯人A·萨夏尔金-文科瓦斯基女士也发表了她的研究成果,也是一份图表,她的研究表明:“通过大自然的色彩来描述声音,通过大自然的声音来描述声音,通过大自然的声音来描述色彩,使色彩能耳听,声音能目见。”俄罗斯人的好奇心使他们在此领域乐此不疲,康定斯基是一个例子,斯克里亚宾是另一个例子,这是两个对等起来的例子。康定斯基认为音乐与绘画之间存在着一种深刻的关系,为此他借助了歌德的力量,歌德曾经说过绘画必须将这种关系视为它的根本。康定斯基这样做了,所以他感到自己的作品表明了“绘画在今天所处的位置”。如果说斯克里亚宾想让他的乐队演奏绘画,那么瓦西里?康定斯基一直就是在画音乐。
长期在巴黎蒙特马特的一家酒吧里弹钢琴的萨蒂,认为自己堵住了就要淹没法国音乐思想和作品的瓦格纳洪流,他曾经对德彪西说:“法国人一定不要卷入瓦格纳的音乐冒险活动中去,那不是我们民族的抱负。”虽然在别人看来,他对同时代的德彪西和拉威尔的影响被夸大了,“被萨蒂自己夸大了”,不过他确实是印象派音乐的前驱。他认为他的道路,也是印象派音乐的道路开始于印象派绘画。萨蒂说:“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已由莫奈、塞尚、土鲁斯-劳特累克和其他画家所创造出的,并为人们熟知的方法。我们为什么不能把这些方法移用在音乐上?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
萨蒂自己这么做了,拉威尔和德彪西也这么做了,做的最复杂的是拉威尔,做的最有名的可能是德彪西。法国人优雅的品质使他们在处理和声时比俄罗斯人细腻,于是德彪西音响中的色彩也比斯克里亚宾更加丰富与柔美,就像大西洋huáng昏的景色,天空色彩的层次如同海上一层层的波涛。勋伯格在《用十二音作曲》中这样写道:“他(德彪西)的和声没有结构意义,往往只用作色彩目的,来表达qíng绪和画面。qíng绪和画面虽然是非音乐的,但也成为结构要素,并入到音乐功能中去。”将莫奈和塞尚的方法移用到音乐上,其手段就是勋伯格所说的,将非音乐的画面作为结构要素并入到音乐功能之中。
有一个问题是,萨蒂他们是否真的堵住了瓦格纳洪流?虽然他们都是làng漫主义的反对者和印象主义的拥护者,然而他们都是聪明人,他们都感受到了瓦格纳音乐的力量,这也是他们深感不安的原因所在。萨蒂说:“我完全不反对瓦格纳,但我们应该有我们自己的音乐──如果可能的话,不要任何‘酸菜’。”萨蒂所说的酸菜,是一种德国人喜欢吃的菜。由此可见,印象主义者的抵抗运动首先是出于民族自尊,然后才是为了音乐。事实上瓦格纳的影响力是无敌的,这一点谁都知道,萨蒂、拉威尔和德彪西他们也是心里明白。这就是艺术的有趣之处,qiáng大的影响力不一定来自学习和模仿,有时候恰恰产生在激烈的反对和抵抗之中。因此,勋伯格作为局外人,他的话也就更加可信,他说:“理查?瓦格纳的和声,在和声逻辑和结构力量方面促进了变化。变化的后果之一就是所谓和声的印象主义用法,特别是德彪西在这方面的实践。”
热衷于创作优美的杂耍剧场的民谣的萨蒂,如何能够真正理解宽广激昂的瓦格纳?对萨蒂而言,瓦格纳差不多是音乐里的梅菲斯特,是疯狂和恐怖的象征,当他的音乐越过边境来到巴黎的时候,也就是洪水猛shòu来了。凡高能够真正理解瓦格纳,他在写给姐姐耶米娜的信中说道:“加qiáng所有的色彩能够再次获得宁静与和谐。”显然,这是萨蒂这样的人所无法想象的,对他们来说,宁静与和谐往往意味着低调子的优美,当所有的色彩加qiáng到近似于疯狂的对比时,他们的眼睛就会被色盲困扰,看不见和谐,更看不见宁静。然而,这却是瓦格纳和凡高他们的乐园。凡高为此向他的姐姐解释道:“大自然中存在着类似瓦格纳的音乐的东西。”他继续说:“尽管这种音乐是用庞大的jiāo响乐器来演奏的,但它依然使人感到亲切。”在凡高看来,瓦格纳音乐中的色彩比阳光更加热烈和丰富,同时它们又是真正的宁静与和谐,而且是印象主义音乐难以达到的宁静与和谐。在这里,凡高表达了与康定斯基类似的想法,那就是“色彩的和谐必须依赖于与人的心灵相应的振动”。于是可以这么说,当色彩来到艺术作品中时,无论是音乐还是绘画,都会成为内心的表达,而不是色彩自身的还原,也就是说它们所表达的是河chuáng的颜色,不是河水的颜色,不过河chuáng的颜色直接影响了河水的颜色。
康定斯基认为每一个颜色都可以是既暖又冷的,但是哪一个颜色的冷暖对立都比不上红色这样qiáng烈。而且,不管其能量和qiáng度有多大,红色“只把自身烧红,达到一种雄壮的成熟程度,并不向外放she许多活力。”康定斯基说,它是“一种冷酷地燃烧着的激qíng,存在于自身中的一种结实的力量。”在此之前,歌德已经在纯红中看到了一种高度的庄严和肃穆,而且他认为红色把所有其它的颜色都统一在自身之中。
尤瑟纳尔在她有关东方的一组故事里,有一篇充满了法国qíng调的中国故事《王佛脱险记》。王佛是一位奇妙的画师,他和弟子林làng游在汉代的道路上,他们行囊轻便,尤瑟纳尔的解释是“因为王佛爱的是物体的形象而不物体本身”。林出身豪门,娇生惯养的生活使他成为了一个胆小的人,他的父母为他找到了一个“娇弱似芦苇、稚嫩如rǔ汁、甜的像口水、咸的似眼泪”的妻子,然后谨慎知趣的父母双双弃世了。林与妻子恩爱地生活在朱红色的庭院里,直到有一天林和王佛在一家小酒店相遇后,林感到王佛“送给了他一颗全新的灵魂和一种全新的感觉”,林将王佛带到家中,从此迷恋于画中的景色,而对人间的景色逐渐视而不见。他的妻子“自从林爱王佛为她作的画像胜过爱她本人以来,她的形容就日渐枯槁”,于是她自溢身亡,尤瑟纳尔此刻的描述十分jīng美:“一天早晨,人们发现她吊死在正开着粉红色花朵的梅树枝上,用来自溢的带子的结尾和她的长发jiāo织在一起在空中飘dàng,她显得比平常更为苗条。”林为了替他的老师购买从西域运来的一罐又一罐紫色颜料,耗尽了家产,然后师徒两人开始了漂泊流làng的生涯。林沿门乞食来供奉师傅,他“背着一个装满了画稿的口袋,躬腰曲背,必恭必敬,好象他背上负着的就是整个苍穹,因为在他看来,这只口袋里装满了白雪皑皑的山峰,chūn水滔滔的江河和月光皎皎的夏夜。”后来,他们被天子的士兵抓到了宫殿之上,尤瑟纳尔的故事继续着不可思议的旅程,这位汉王朝的天子从小被幽闭在庭院之中,在挂满王佛画作的屋子里长大,然后他发现人世间的景色远远不如王佛画中的景色,他愤怒地对王佛说:“汉王国并不是所有王国中最美的国家,孤也并非至高无上的皇帝。最值得统治的帝国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王老头通过成千的曲线和上万的颜色所进入的王国。只有你悠然自得地统治着那些覆盖着皑皑白雪终年不化的高山和那些遍地盛开着永不凋谢的水仙花的田野。”为此,天子说;“寡人决定让人烧瞎你的眼睛,既然你王佛的眼睛是让你进入你的王国的两扇神奇的大门。寡人还决定让人砍掉你的双手,既然你王佛的两只手是领你到达你那王国的心脏的,有着十条岔路的两条大道。”王佛的弟子林一听完皇帝的判决,就从腰间拨出一把缺了口的刀子扑向皇帝,于是林命运的结局是被士兵砍下了脑袋。接下去,皇帝令王佛将他过去的一幅半成品画完,当两个太监把王佛勾有大海和蓝天形象,尚未画完的画稿拿出来后,王佛微笑了,“因为这小小的画稿使他想起了自己的青chūn”,里面清新的意境是他后来再也无法企及的。王佛在那未画完的大海上抹上了大片大片代表海水的蓝颜色,又在海面补上一些小小的波纹,加深了大海的宁静感。这时候奇怪的事出现了,宫庭玉石的地面cháo湿了起来,然后海水涌上来了,“朝臣们在深齐肩头的大水中慑于礼仪不敢动弹……最后大水终于涨到了皇帝的心口。”一叶扁舟在王佛的笔下逐渐变大,接着远处传来了有节奏的dàng桨声,来到近前,王佛看到弟子林站在船上,林将师傅扶上了船,对师傅说:“大海真美,海风和煦,海鸟正在筑巢。师傅,我们动身吧!到大海彼岸的那个地方去。”于是王佛掌舵,林俯身划桨。桨声响彻大殿,小船渐渐远去。殿堂上的cháo水也退走了,大臣们的朝服全都gān了,只有皇帝大衣的流苏上还留着几朵làng花。王佛完成的那幅画靠着帷幔放在那里,一只小船占去了整个近景,逐渐远去后,消失在画中的大海深处。
尤瑟纳尔在这篇令人想入非非的故事里,有关血,也就是红色的描述说得上是出神入化。当弟子林不想让自己被杀时流出的血弄脏王佛的袍子,纵身一跳后,一个卫兵举起了大刀,林的脑袋从他的脖子上掉了下来,这时尤瑟纳尔写道:“就好象一朵断了枝的鲜花。”王佛虽然悲痛yù绝,尤瑟纳尔却让他qíng不自禁地欣赏起留在绿石地面上的“美丽的猩红的血迹来了”。尤瑟纳尔的描述如同康定斯基对红色所下的断言,“一种冷酷燃烧着的激qíng”。此刻,有关血的描述并没有结束。当王佛站在大殿之上,完成他年轻时的杰作时,林站在了王佛逐渐画出来的船上,林在王佛的画中起死回生是尤瑟纳尔的神来之笔,最重要的是尤瑟纳尔在林的脖子和脑袋分离后重新组合时增加的道具,她这样写:“他的脖子上却围着一条奇怪的红色围巾。”这令人赞叹的一笔使林的复活惊心动魄,也是林的生前和死后复生之间出现了差异,于是叙述更加有力和合理。同时,这也是尤瑟纳尔叙述中红色的变奏,而且是进入高cháo段落之后的变奏。如同美丽的音符正在飘逝,当王佛和林的小船在画中的海面上远去,当人们已经不能辩认这师徒两人的面目时,人们却仍然可以看清林脖子上的红色围巾,变奏最后一次出现时成为了优美无比的抒qíng。这一次,尤瑟纳尔让那象征着血迹的红色围巾与王佛的胡须飘拂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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