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_鲁迅【完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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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位阿叔真通气,"爱姑高兴地说,"我虽然不认识你这位阿叔是谁。"

  "我叫汪得贵。"胖子连忙说。

  "要撇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总要闹得他们家败人亡!慰老爷不是劝过我四回么?连爹也看得赔贴的钱有点头昏眼热了……"

  "你这妈的!"木三低声说。

  "可是我听说去年年底施家送给慰老爷一桌酒席哩,八公公。"蟹壳脸道。

  "那不碍事。"汪得贵说,"酒席能塞得人发昏么?酒席如果能塞得人发昏,送大菜〔4〕又怎样?他们知书识理的人是专替人家讲公道话的,譬如,一个人受众人欺侮,他们就出来讲公道话,倒不在乎有没有酒喝。去年年底我们敝村的荣大爷从北京回来,他见过大场面的,不像我们乡下人一样。他就说,那边的第一个人物要算光太太,又硬……"

  "汪家汇头的客人上岸哩!"船家大声叫着,船已经要停下来。

  "有我有我!"胖子立刻一把取了烟管,从中舱一跳,随着前进的船走在岸上了。

  "对对!"他还向船里面的人点头,说。

  船便在新的静寂中继续前进;水声又很听得出了,潺潺的。八三开始打磕睡了,渐渐地向对面的钩刀式的脚张开了嘴。前舱中的两个老女人也低声哼起佛号来,她们撷着念珠,又都看爱姑,而且互视,努嘴,点头。

  爱姑瞪着眼看定篷顶,大半正在悬想将来怎样闹得他们家败人亡;"老畜生","小畜生",全都走投无路。慰老爷她是不放在眼里的,见过两回,不过一个团头团脑的矮子:这种人本村里就很多,无非脸色比他紫黑些。

  庄木三的烟早已吸到底,火bī得斗底里的烟油吱吱地叫了,还吸着。他知道一过汪家汇头,就到庞庄;而且那村口的魁星阁〔5〕也确乎已经望得见。庞庄,他到过许多回,不足道的,以及慰老爷。他还记得女儿的哭回来,他的亲家和女婿的可恶,后来给他们怎样地吃亏。想到这里,过去的qíng景便在眼前展开,一到惩治他亲家这一局,他向来是要冷冷地微笑的,但这回却不,不知怎的忽而横梗着一个胖胖的七大人,将他脑里的局面挤得摆不整齐了。

  船在继续的寂静中继续前进;独有念佛声却宏大起来;此外一切,都似乎陪着木叔和爱姑一同浸在沉思里。

  "木叔,你老上岸罢,庞庄到了。"

  木三他们被船家的声音警觉时,面前已是魁星阁了。他跳上岸,爱姑跟着,经过魁星阁下,向着慰老爷家走。朝南走过三十家门面,再转一个弯,就到了,早望见门口一列地泊着四只乌篷船。

  他们跨进黑油大门时,便被邀进门房去;大门后已经坐满着两桌船夫和长年。爱姑不敢看他们,只是溜了一眼,倒也并不见有"老畜生"和"小畜生"的踪迹。

  当工人搬出年糕汤来时,爱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来了,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么?"她想。"知书识理的人是讲公道话的。我要细细地对七大人说一说,从十五岁嫁过去做媳妇的时候起……"

  她喝完年糕汤;知道时机将到。果然,不一会,她已经跟着一个长年,和她父亲经过大厅,又一弯,跨进客厅的门槛去了。

  客厅里有许多东西,她不及细看;还有许多客,只见红青缎子马挂发闪。在这些中间第一眼就看见一个人,这一定是七大人了。虽然也是团头团脑,却比慰老爷们魁梧得多;大的圆脸上长着两条细眼和漆黑的细胡须;头顶是秃的,可是那脑壳和脸都很红润,油光光地发亮。爱姑很觉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释明白了:那一定是擦着猪油的。

  "这就是屁塞〔6〕,就是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七大人正拿着一条烂石似的东西,说着,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两擦,接着道,"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买得,至迟是汉。你看,这一点是水银浸……"

  "水银浸"周围即刻聚集了几个头,一个自然是慰老爷;还有几位少爷们,因为被威光压得像瘪臭虫了,爱姑先前竟没有见。

  她不懂后一段话;无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么"水银浸",便偷空向四处一看望,只见她后面,紧挨着门旁的墙壁,正站着"老畜生"和"小畜生"。虽然只一瞥,但较之半年前偶然看见的时候,分明都见得苍老了。

  接着大家就都从"水银浸"周围散开;慰老爷接过"屁塞",坐下,用指头摩挲着,转脸向庄木三说话。

  "就是你们两个么?"

  "是的。"

  "你的儿子一个也没有来?"

  "他们没有工夫。"

  "本来新年正月又何必来劳动你们。但是,还是只为那件事,……我想,你们也闹得够了。不是已经有两年多了么?我想,冤仇是宜解不宜结的。爱姑既然丈夫不对,公婆不喜欢……也还是照先前说过那样:走散的好。我没有这么大面子,说不通。七大人是最爱讲公道话的,你们也知道。现在七大人的意思也这样:和我一样。可是七大人说,两面都认点晦气罢,叫施家再添十块钱:九十元!"

  "……"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没有这么便宜。这话只有我们的七大人肯说。"

  七大人睁起细眼,看着庄木三,点点头。

  爱姑觉得事qíng有些危急了,她很怪平时沿海的居民对他都有几分惧怕的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在这里竟说不出话。她以为这是大可不必的;她自从听到七大人的一段议论之后,虽不很懂,但不知怎的总觉得他其实是和蔼近人,并不如先前自己所揣想那样的可怕。

  "七大人是知书识理,顶明白的;"她勇敢起来了。"不像我们乡下人。我是有冤无处诉;倒正要找七大人讲讲。自从我嫁过去,真是低头进,低头出,一礼不缺。他们就是专和我作对,一个个都像个气杀钟馗〔7〕。那年的huáng鼠láng咬死了那匹大公jī,那里是我没有关好吗?那是那只杀头癞皮狗偷吃糠拌饭,拱开了jī橱门。那小畜生不分青红皂白,就夹脸一嘴巴……"

  七大人对她看了一眼。

  "我知道那是有缘故的。这也逃不出七大人的明鉴;知书识理的人什么都知道。他就是着了那滥婊子的迷,要赶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礼〔8〕定来的,花轿抬来的呵!那么容易吗?……我一定要给他们一个颜色看,就是打官司也不要紧。县里不行,还有府里呢……"

  "那些事是七大人都知道的。"慰老爷仰起脸来说。"爱姑,你要是不转头,没有什么便宜的。你就总是这模样。你看你的爹多少明白;你和你的弟兄都不像他。打官司打到府里,难道官府就不会问问七大人么?那时候是,公事公办,那是,……你简直……"

  "那我就拚出一条命,大家家败人亡。"

  "那倒并不是拚命的事,"七大人这才慢慢地说了。"年纪青青。一个人总要和气些:和气生财。对不对?我一添就是十块,那简直已经是天外道理了。要不然,公婆说走!就得走。莫说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这样。你要不信,他就是刚从北京洋学堂里回来的,自己问他去。"于是转脸向着一个尖下巴的少爷道,"对不对?"

  "的的确确。"尖下巴少爷赶忙挺直了身子,必恭必敬地低声说。

  爱姑觉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爹不说话,弟兄不敢来,慰老爷是原本帮他们的,七大人又不可靠,连尖下巴少爷也低声下气地像一个瘪臭虫,还打"顺风锣"。但她在胡里胡涂的脑中,还仿佛决定要作一回最后的奋斗。

  "怎么连七大人……"她满眼发了惊疑和失望的光。"是的……我知道,我们粗人,什么也不知道。就怨我爹连人qíng世故都不知道,老发昏了。就专凭他们老畜生小畜生摆布;他们会报丧似的急急忙忙钻狗dòng,巴结人……"

  "七大人看看,"默默地站在她后面的"小畜生"忽然说话了。"她在大人面前还是这样。那在家里是,简直闹得六畜不安。叫我爹是老畜生,叫我是口口声声小畜生,逃生子②。"

  "那个娘滥十十万人生的叫你逃生子?"爱姑回转脸去大声说,便又向着七大人道,"我还有话要当大众面前说说哩。他那里有好声好气呵,开口贱胎,闭口娘杀。自从结识了那婊子,连我的祖宗都入起来了。七大人,你给我批评批评,这……"

  她打了一个寒噤,连忙住口,因为她看见七大人忽然两眼向上一翻,圆脸一仰,细长胡子围着的嘴里同时发出一种高大摇曳的声音来了。

  "来--兮!"七大人说。

  她觉得心脏一停,接着便突突地乱跳,似乎大势已去,局面都变了;仿佛失足掉在水里一般,但又知道这实在是自己错。

  立刻进来一个蓝袍子黑背心的男人,对七大人站定,垂手挺腰,像一根木棍。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七大人将嘴一动,但谁也听不清说什么。然而那男人,却已经听到了,而且这命令的力量仿佛又已钻进了他的骨髓里,将身子牵了两牵,"毛骨耸然"似的;一面答应道:

  "是。"他倒退了几步,才翻身走出去。

  爱姑知道意外的事qíng就要到来,那事qíng是万料不到,也防不了的。她这时才又知道七大人实在威严,先前都是自己的误解,所以太放肆,太粗卤了。她非常后悔,不由的自己说:

  "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她的话虽然微细得如丝,慰老爷却像听到霹雳似的了;他跳了起来。

  "对呀!七大人也真公平;爱姑也真明白!"他夸赞着,便向庄木三,"老木,那你自然是没有什么说的了,她自己已经答应。我想你红绿帖〔9〕是一定已经带来了的,我通知过你。那么,大家都拿出来……"

  爱姑见她爹便伸手到肚兜里去掏东西;木棍似的那男人也进来了,将小乌guī模样的一个漆黑的扁的小东西〔10〕递给七大人。爱姑怕事qíng有变故,连忙去看庄木三,见他已经在茶几上打开一个蓝布包裹,取出洋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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