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英显得很生气,她指责王立qiáng:
“你怎么能这样说,这样不就等于你相信是他写的了。”
这个脸色苍白脾气古怪的女人,那一刻让我感动得眼泪直流。她也许是因为用力说话,一下子又瘫在了chuáng上,轻声对我说:
“别哭了,别哭了,你快去擦玻璃吧。”
在家中获得了有力的信任以后,并没有改变我在学校的命运。我在那间光线不足的小屋子里,又呆了整整一天。隔离使我产生了异常的恐怖。虽然我和别的同学一样上学,也一样放学回家,可我却是来到这间小屋子,被两个处于极端优势的成年人反复审问。我哪经受得住这样的进攻。
后来他们向我描绘了一个诱人的qíng节。他们用赞赏不已的口气,向我讲叙了这样一个孩子,和我一样的年龄,也和我一样聪明(我意外地得到了赞扬),可他后来犯了一个错误。
他们不再气势汹汹,开始讲故事了,我凝神细听。这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偷了邻居的东西,于是他在自己心里受到了指责,他知道自己犯错误了。后来经过一系列的思想斗争,他终于将东西还给了邻居,并且认了错。
林老师这时亲切地问我:
“你猜,他受到批评了吗?”
我点了点头。
“不。”她说。“他反而受到了表扬,因为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们就这样引诱我,让我渐渐感到做了错事以后认错,比不做错事更值得称赞。遭受了过多指责以后,我太渴望得到称赞了。我是怀着怎样激动和期待的心qíng,终于无中生有地承认了下来。
两个达到了目的的成年人总算舒了一口气,然后jīng疲力竭地靠在椅子上,古怪地看着我。他们既没有称赞我,也不责骂。后来是张青海对我说:
“你去上课吧。”
我走出了小屋子,穿过阳光闪烁的cao场,心里空dàngdàng地走向了教室。我看到教室里许多同学都扭过头来向我张望,我感到自己开始脸红了。
可能是三天以后,那天我很早就背着书包去学校。走进教室时我吓一跳,张青海独自一人坐在讲台后面,讲台上放着他的讲义。他看到我立刻招了招手,我走到了他身旁,他轻声问我:
“你知道林老师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她呢?她甜美的嗓音在那间小屋子里责骂恫吓过我,也是她说过我聪明。我点点头。
张青海微微一笑,神秘地告诉我:
“她被关起来了。她家里是地主,她一直隐瞒着,后来派人去调查才知道的。”
我吃了一惊。林老师被关起来了?前几天她还和张青海一起审问我,那么义正词严,那么滔滔不绝。现在她被关起来了。
张青海低头看他的讲义去了,我走到了教室外面,望着对面那间小屋子,心里反复想着林老师被关起来,这令人吃惊的事。那时有几个同学走了进去,我听到张青海又在轻声告诉他们这些了。老师的微笑让我害怕,在那间小屋子里,林老师和他显得那么同心同德,现在他却是这样的神态。
应该说,我对王立qiáng和李秀英有着至今难以淡漠的记忆。
我十二岁回到南门,十八岁又离开了南门。我曾经多次打算回到生活了五年的孙dàng去看看,我不知道失去了王立qiáng以后,李秀英的生命是否还能延续至今。
虽然我在他们家中gān着沉重的体力活,但他们时常能给予我亲切之感。我七岁那年,王立qiáng决定让我独自去茶馆打开水。他说:
我不告诉你茶馆在哪里,你怎么去呢?
这个问题让我想得满头大汗,终于找到了答案,我欢快地说:
我去问别人。
王立qiáng发出了和我一样欢快的笑声。当我提着两只热水瓶准备出门时,他蹲了下来,努力缩短他的身高,以求和我平等。他一遍一遍告诉我,如果实在提不动了就将热水瓶扔掉。我当时十分惊讶,那两个热水瓶在我心目中是非常昂贵的物品,他却让我扔掉。
为什么要扔掉?
他告诉我,如果实在提不动了摔倒在地的话,瓶里的开水就会烫伤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口袋里放了两分钱,提着两个热水瓶骄傲地走了出去。
我沿着那条石板铺成的街道走去,用极其响亮的声音向旁人打听,茶馆在什么地方。我不管此后的打听是否多余,依然尖声细气喊叫着。我小小的诡计一下子就得逞了,路旁的成年人都吃惊地看着我。我走入茶馆时,用更加响亮的声音将钱递过去,收钱的老太太吓了一跳,她捂着胸口说:
吓死我啦。
她的模样让我格格笑出声来,而她则迅速转换成了惊奇。
当我提着两瓶水走出去时,她在后面提心吊胆地说:
你提不动的。
我怎么会扔掉热水瓶呢?他们对我的怀疑,只会增加我的自得。王立qiáng在我离家时的嘱咐,在路上变成了希望。希望在想象里为我描绘了这样的qíng形,当我将两瓶开水提回家时,王立qiáng是那样的欣喜若狂,他高声喊叫李秀英,那个chuáng上的女人也走过来了,他们两人由衷地赞叹我。
就是为了得到这个,我咬紧牙关提着那两瓶开水往家走去。我时刻鼓励着自己,不要扔掉,不要扔掉。中间我只是休息了一次。
可我回到家中以后,王立qiáng令我失望地没有流露一丝的吃惊,仿佛他早就知道我能提回家中似的接过了水瓶。看着他蹲下去的背影,我用最后的希望提醒他:
我只休息了一次。
他站起来微笑了一下,似乎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彻底沮丧了,一个人走到一边。心想:我还以为他会赞扬我呢?
我曾经愚蠢地cha在王立qiáng和李秀英的夜晚之间,为此我挨揍了。qiáng壮的王立qiáng和虚弱的李秀英,他们的夜晚是令人不安的夜晚。我刚来他们家时,每隔几天我上chuáng睡觉后,便会听到李秀英的哀求和呻吟之声。那时我总是极其恐惧,可是翌日清晨我又听到了他们温和地说话,一问一答的声音是那么亲切地来到我的耳中。
有一天晚上,我已经脱了衣服上chuáng睡觉,在chuáng上有气无力躺了一天的李秀英,那时突然尖利地喊叫着我,要我过去。
我穿着短裤衩,在那个冬天的夜晚哆嗦地推开了他们的房门,正在脱衣服的王立qiáng满脸涨红地将门踢上,怒气冲冲地要我滚回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我又不敢走开,李秀英正在里面拚命喊叫我。我只能又冷又怕地站在门口,浑身打抖。
后来可能是李秀英从chuáng上被窝里跳了出来,这个穿cháo湿一点内衣就会发烧的女人,那时候不顾一切了。我听到王立qiáng在里面低声喊道:
你不要命啦。
门咚地一下被打开了,我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李秀英拉进了被窝。然后她不再喊叫了,而是喘着气对王立qiáng说:
今晚我们三个人睡。
李秀英抱着我,将脸贴在我的脸上,她的头发覆盖了我的一只眼睛。她虽然瘦骨伶仃,可她的身体很温暖。我用另一只眼睛看到王立qiáng正恼怒地冲着我说:
你给我出去。
李秀英贴着我的耳朵说:
你说不出去。
这时我完全被李秀英征服了,她温暖的身体我当然不愿离开,我就对王立qiáng说:
我不出去。
王立qiáng一把捏住我的胳膊,把我提出了李秀英的怀抱,扔在了地上。他那时眼睛通红极其可怕,他看到我坐在地上没有动,就向我喊道:
你还不出去。
我的倔qiáng这时上来了,我也喊道:
我就是不出去。
王立qiáng上前一步要把我提出去,我立刻紧紧抱住chuáng腿,任他怎么拉也不松手。气疯的王立qiáng捏住了我的头发,就往chuáng上撞。我似乎听到李秀英尖利地喊叫起来。剧烈的疼痛使我松了手,王立qiáng一把将我扔了出去,随即锁上了门。当时的我也疯狂了,我从地上爬起来,使劲捶打房门,嚎啕大哭着大骂道:
王立qiáng,你这个大混蛋。你把我送回到孙广才那里去。
我伤心yù绝地哭喊着,指望李秀英能站出来援助我。刚开始我还能听到李秀英在里面和王立qiáng争吵,过了一会就没有声音了。我继续哭喊,继续破口大骂,后来我听到李秀英在里面叫我的名字,她声音虚弱地对我说:
你快去睡吧,你会冻坏的。
我突然感到无依无靠了,我只能呜咽着走回自己的卧室。
在那个冬天的黑夜里,我怀着对王立qiáng的仇恨渐渐睡去。第二天醒来时我感到脸上疼痛难忍,我不知道自己已经鼻青眼肿了。正在刷牙的王立qiáng看到我时吃了一惊,我没有理睬他,而是从他身旁拿起了拖把,他伸手制止我,满口泡沫含糊不清地说了什么。我使劲挣脱他的手,将拖把扛进了李秀英的房间。李秀英也吃了一惊,她嘟哝着指责王立qiáng:
手这么重。
这天早晨,王立qiáng买来了两根油条说是给我吃的。油条就放在桌上,我突然拥有一顿可口的早餐时,我刚好绝食了。
他们怎么劝说我都不吃一口,而是哭泣地说:
把我送回到孙广才那里。
我与其是在哀求,还不如说是在威胁他们。王立qiáng由于内疚,接二连三表示的姿态,反而加qiáng了我与他对立的决心。
我背起书包出去时,他也紧随而出,他试图将手放在我肩上,我迅速地扭开了身体。于是他又摸出一角钱给我,我同样坚决拒绝他的收买,摇摇头固执地说:
不要。
我必须真正品尝饥饿的滋味。王立qiáng对我绝食的不安,促使了我继续下去的信心。我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来报复王立qiáng。
最初的时候我甚至有些骄傲,我发誓再也不吃王立qiáng的东西了,同时我想到自己会饿死,这时候我眼泪汪汪地感到自己多么值得骄傲。我的饿死对于王立qiáng是最有力的打击。
可我毕竟太年幼了,意志只有在吃饱穿暖时,才会在我这里坚qiáng无比。一旦饿得头晕眼花,也就难以抵挡食物的诱惑了。事实上我过去和现在,都不是那种愿为信念去死的人,我是那样崇拜生命在我体内流淌的声音。除了生命本身,我再也找不出活下去的另外理由了。
那天上午,同学们都看到了我鼻青脸肿的模样,可没有人会知道我此后来到的饥饿更为吓人。我清晨空腹走出家门以后,到了第三节课,我就受不了。先是一种空空dàngdàng的感觉,里面就如深夜的胡同一样寂寞,有着风chuī来chuī去似的虚无。随即扩散到了全身,我感到四肢无力脑袋昏昏沉沉。接下去我就面临真正的胃疼,那种虚弱的疼痛比脸上的青肿更为要命。我总算熬到了下课,我赶紧向那个自来水水架跑去,将嘴接住水龙头,喝了饱饱的一肚子水。于是我获得了短暂的平静,饥饿那时暂时离去,我虚弱地靠在水架上,阳光照得我全身软绵绵。水在体内迅速地被消化吸收,我只能不停地喝着这冬天的凉水,直到上课铃声响起。
我远离水架之后,饥饿的再度来临就让我束手无策了,那时的我必须承担比先前更为严厉的折磨。我的身体就如一袋被扔在地上的大米,塌陷在我的座位上。我产生了幻觉,黑板犹如一个山dòng,老师在dòng口走来走去,他发出的声音嗡嗡直响,仿佛是撞在dòng壁上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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