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雨中呼喊_余华【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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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在无视我很久以后,对我存在的确认是发现我是个要命的累赘。尽管如此,一个清晨母亲还是拿了一身新衣服走到我面前,要我穿上。全家人矫揉造作地穿上了一样颜色的衣服。习惯破旧衣服的我,被迫穿上那身僵硬的新衣服后整日忐忑不安。逐渐在村里人和同学眼中消隐的我,由此再度受注意。当苏宇说:

“你穿了新衣服。”

我是那么的慌乱。虽然苏宇的话平静得让我感到什么都没有发生。

两天以后,我父亲突然发现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妙,孙广才觉得应该向政府来人显示家庭的朴素与艰苦。家中最为破烂的衣服全都重见了天日,我的母亲在油灯下坐了整整一夜。

翌日清晨,全家都换上了补丁遍体的衣服,仿佛鱼的鳞片一样,我们像是四条可笑的鱼,迎着旭日游出了家门。当看到哥哥犹犹豫豫地走上上学之路时,我第一次感到哥哥也有和我一样的心qíng的时候。

孙光平缺乏孙广才那种期待好运来临时的坚定不移。孙光平穿着破烂衣服在学校饱受讥笑后,即便能做皇帝他也不愿继续穿着那身破烂了。为此我哥哥寻找到了一条最为有力的理由,他告诉父亲:“穿这种旧社会才有的衣服,是对共产党新社会的诬蔑。”

这话让孙广才几天坐立不安,那几天里我父亲不停地向村里人解释,我们一家人穿上破烂衣服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忆苦思甜:

“想想旧社会的苦,更加感到我们新社会的甜哪。”

我父兄日夜思念的政府来人,一个多月后依然没在村中出现。

于是村里的舆论调转了方向,直奔我父兄的伤疤而来。在那农闲的日子里,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追根寻源,其结果是发现一切传言都出自于我家。我的父兄便转化成了滑稽的言词,被他们的嘴尽qíng娱乐。谁都可以挤眉弄眼地问孙广才或孙光平:

“政府的人来了吗?”

一直笼罩着我家的幻想开始残缺不全了。这是因为孙光平首先从幻想里撤了出来,他以年轻人的急功近利比父亲先感到一切都不再可能。

在幻想破灭的最初日子里,我看到孙光平显得沉闷忧郁,经常一个人懒洋洋地躺在chuáng上。由于那时父亲依然坚守在幻想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变得越来越冷漠。父亲已经养成了坐在广播下面的习惯,他一脸呆相地坐在那里,口水从半开的嘴里流淌而出。孙光平显然不愿意看到父亲的蠢相,有一次他终于很不耐烦地说:

“别想那事了。”

这话竟然使父亲勃然大怒,我看到他跳起来唾沫横飞地大骂:

“你他娘的滚开。”

我哥哥毫不示弱,他的反击更为有力:

“这话你对王家兄弟去说。”

父亲那时竟像孩子一样尖叫着扑向孙光平,他没说我揍死你,而是:

“我和你拚啦。”

如果不是母亲,母亲瘦小的身体和她瘦小的哭声抵挡住两个像狗一样叫哮的男人,那么我那本来就破旧不堪的家很可能成为废墟。

孙光平脸色铁青地走出家门时,刚好看到了我,他对我说:

“这老头想进棺材了。”

事实上我父亲已经品尝了很久的孤独。他和哥哥之间完全丧失了弟弟刚死时的qíng投意合,两个人不可能再在一起兴致勃勃地描绘美妙的前景。哥哥的首先退出,使父亲一人在幻想里颇受冷落,而且他还将独自抵抗政府来人不会出现的要命想法。因此当哥哥看着父亲越来越不顺眼时,父亲也正在寻找和哥哥吵架的机会。那次争吵以后很长时间里,两人不是怒目而视就是冷眼相对。

我父亲孙广才异常注意村口那条小路,他望眼yù穿地期待着穿中山服的政府代表来到。父亲内心的秘密让村里的孩子都发现了,于是经常有几个孩子跑到我家门前来喊叫:

“孙广才,穿中山服的人来了。”

最初的时候每次都让他惊慌失措,我的父亲在表达激动时,像个逃犯一样身心不安。我看着他脸色苍白地奔向村口,回来时则是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孙广才最后一次上当是在冬天临近的时候,一个九岁的男孩独自跑过来喊叫:

“孙广才,来了好几个穿中山服的。”

孙广才提起一把扫帚就冲出去:

“我宰了你这小子。”

孩子转身就跑,跑到远处站住后继续喊:

“我要是骗你,就是狗娘生的,狗爹养的。”

孩子对自己父母极不负责的誓言,让孙广才回到屋中后坐立不安,他搓着手来回走动,自言自语:

“要是真来了怎么办?一点准备都没有。”

由于内心的不安,孙广才还是跑到了村口,他看到了空空dàngdàng的田野和那些寂寞的树木。那时候我就坐在不远处的池塘旁,看着父亲呆立在村口。冷风chuī来使他抱紧胸前的衣服,后来他蹲了下去,也许是膝盖受凉,我父亲双手不停地抚摸着膝盖。在冬天来临的傍晚,孙广才哆嗦地蹲在村口,长时间地望着从远处延伸过来的小路。

父亲固守自己的幻想,直到chūn节临近才不得不沉痛放弃。

那时村里家家户户都传来打年糕的声响,由于四分五裂,我家没有丝毫过节的气氛。后来母亲鼓起勇气问父亲:

“这年怎么过呵?”

父亲那时神qíng颓唐地坐在广播下面,沉思了良久才说:

“看来穿中山服的人不会来了。”

我开始注意到父亲总是偷偷地望着哥哥,显然父亲是想和哥哥和解。在大年三十的夜晚,父亲终于首先和哥哥说话了。那时孙光平吃完饭正准备出去,孙广才叫住了他:

“我有事和你商量。”

两人走入里屋,开始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出来后两人脸上的神色展现了一样的严峻。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大年初一,孙家父子一起出门,去找被救孩子的家人。

眼看已经没有希望成为英雄之父的孙广才,重新体会到了金钱的魅力。他要那家人赔偿孙光明的死,一开口就要价五百元。他们被这要价吓了一跳,告诉孙家父子不可能有那么多钱。然后提醒今天是大年初一,希望改日再来谈这事。

孙家父子则一定要他们马上付钱,否则砸烂所有家具。孙广才说:

“没要利息就够便宜你们了。”

那时候我虽在远处,传来的争吵声却十分响亮,使我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后来我听到了父亲和哥哥砸他们家具的声响。

两天以后,有三个穿警察制服的人来到了村里,当时我们正在吃饭,几个孩子跑到门口来喊:

“孙广才,穿中山服的人来了。”

孙广才提着扫帚跑出去时,看到了正在走来的三个警察。

他明白了一切,他对警察吼叫起来:

“你们想来抓人?”

那是我父亲最为威风凛凛的时刻,他向警察喊道:

“看你们敢抓谁?”他拍拍自己的胸膛说,“我是英雄的爹。”接着指指孙光平,“这是英雄的哥哥。”然后指着我母亲,“这是英雄的娘,”父亲也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但什么都没说。“我看你们敢抓谁?”

警察对父亲的话没有丝毫兴趣,只是冷冷地问:

“谁是孙广才?”

父亲喊道:“我就是。”

警察告诉他:“你跟我们走。”

父亲一直期待着穿中山服的人来到,最后来到的却是穿警察制服的人。父亲被带走后,队长带着被砸那家人来到我家,队长告诉我哥哥和我母亲,要我们赔偿损失。我走到屋后的池塘旁,看着家里的物件被人搬走。经历了一场大火后,多么艰难添加起来的物件,如今又成为了他人所有。

半个月以后,父亲从拘留所里出来,像是从子宫里出来的婴儿一样白白净净的。昔日十分粗糙的父亲,向我们走来时,如同一个城里gān部似的细皮嫩ròu。他到处扬言要去北京告状,当别人问他什么时候走时,他回答三个月以后有了路费再走。然而三个月后,父亲并没有上北京,而是爬进了斜对门寡妇的被窝。

留在我记忆里的寡妇形象,是一个粗壮的,嗓门宽大,赤脚在田埂上快速走动的四十来岁的女人。她最为突出的标记是她总将衬衣塞在裤子里,从而使她肥大的臀部毫无保留地散发着蓬勃的ròu感。在那个时代,寡妇这种装束显得异常突出和奇特。那时即便是妙龄少女也不敢如此展现自己的腰肢和臀部。已经没有腰肢可言的寡妇,她的肥臀摇摆时带动了全身的摆动。她的胸部并没有出现相应的硕果,倒是展现了城里水泥街道般的平坦。我记得罗老头说她胸口的ròu全长到屁股上去了。罗老头还有一句话:

“这样反倒省事,捏她屁股时连奶子也一同捏上了。”

小时候,在傍晚收工的时候,我经常听到寡妇对村里年轻人的热qíng招呼:

“晚上到我家来吧。”

被招呼的年轻人总是这样回答:

“谁他娘的和你睡,那东西松松垮垮的。”

当时我并不明白他们之间对话的含义,在我逐渐长大之后,才开始知道寡妇在村中快乐的皮ròu生涯。那时候我经常听到这样的笑话:当有人在夜晚越窗摸到寡妇chuáng前时,在一片急促的喘气声里和乐极呻吟中,寡妇含糊不清地说:

“不行啦,有人啦。”

迟到的人离开时还能听到她的忠告。

“明晚早点来。”

这个笑话其实展示了一个真实的状况,黑夜来临之后寡妇的chuáng很少没有客满的时候。即便是最为炎热的夏夜,寡妇的呻吟声依然越窗而出,飘到村里人乘凉的晒场上,使得罗老头感慨万分:

“这么热的天,真是劳动模范啊。”

高大结实的寡妇喜欢和年轻人睡觉,我记忆里至今回响着她站在田头时的宽大嗓门,那一次她面对村里的女人说:

“年轻人有力气,gān净,嘴也不臭。”

然而当五十多岁后来得肺病死去的前任队长来到她chuáng前时,她仍然是兴致勃勃地接纳了。她有时候也要屈从于权力。

到后来寡妇开始年老色衰,于是对中年人也由衷地欢迎了。

我父亲孙广才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一个慈善家似的爬上了寡妇逐渐寂寞起来的木chuáng。那是chūn天最初来到时的一个下午,我父亲背着十斤大米走入了寡妇的房屋。当时寡妇正坐在长凳上纳鞋底,她斜眼瞧着孙广才走进来。

我父亲嬉皮笑脸地把大米往她脚跟前一放,就要去搂她的脖子。

寡妇伸手一挡:

“慢着。”

寡妇说:“我可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说着手伸向我父亲的胯间摸索了几下。

“怎么样?”父亲嬉笑地问。

“还行。”寡妇回答。

父亲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循规蹈矩生活后,幻想的破灭以及现实对他的捉弄,使他茅塞顿开。此后的孙广才经常去开导村里的年轻人,以过来人自鸣得意的口气说:

“趁你们年轻,还不赶紧多睡几个女人,别的全是假的。”

父亲大模大样地爬上了寡妇那雕花的老式木chuáng。孙光平全都看在眼里。父亲目中无人地出入寡妇的家门,让我哥哥感到十分难堪。这一天当父亲吃饱喝足,离家准备上寡妇那里去消化时,哥哥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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