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中篇小说集_余华【完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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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来,我一直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我居住的地方名叫烟,我的寓所是一间临河的平房,平房的结构是缺乏想象力的长方形,长方形暗示了我的生活是如何简洁与明确。

我非常欣赏自己在小城里到处游dàng时的脚步声,这些声音只有在陌生人的鞋后跟才会产生。虽然我居住在此已经很久,可我成功地捍卫了自己脚步声的纯洁。在街上世俗的声响里,我的脚步声不会变质。

我拒绝一切危险的往来。我曾经遇到过多次令我害怕的微笑,微笑无疑是在传达jiāo往的yù望。我置之不理,因为我一眼看出微笑背后的险恶用心。微笑者是想走入我的生活,并且占有我的生活。他会用他粗俗的手来拍我的肩膀,然后bī我打开临河平房的门。他会躺到我的chuáng上去,像是躺在他的chuáng上,而且随意改变椅子的位置。离开的时候,他会接连打上三个喷嚏,喷嚏便永久占居了我的寓所,即便燃满蚊香,也无法熏走它们。不久之后,他会带来几个身上散发着厨房里那种庸俗气息的人。这些人也许不会打喷嚏,但他们满嘴都是细菌。他们大声说话大声嬉笑时,便在用细菌粉刷我的寓所了。那时候我不仅感到被占有,而且还被出卖了。

因此我现在更喜欢在夜间出去游dàng,这倒不是我怀疑自己拒绝一切的意志,而是模糊的夜色能让我安全地感到自己游离于众人之外。我已经研究了住宅区所有的窗帘,我发现任何一个窗口都有窗帘。正是这个发现才使我对住宅区充满好感,窗帘将我与他人隔离。但是危险依然存在,隔离并不是qiáng有力的。我在走入住宅区窄小的街道时,常常会感到如同走在肝炎病区的走廊上,我不能放弃小心翼翼。

我是在夜间观察那些窗帘的。那时候背后的灯光将窗帘照耀得神秘莫测,当微风掀动某一窗帘时,上面的图案花纹便会出现妖气十足的流动。这让我想起寓所下那条波光粼粼的河流,它流动时的曲折和不可知,曾使我的睡眠里出现无数次雪花飘扬的qíng景。窗帘更多的时候是静止地出现在我视野中,因此我才有足够的时间来考察它们的光芒。尽管灯光的变化,与窗帘无比丰富的色彩图案gān扰了我的考察。但当我最后简化掉灯光和色彩图案后,我便发现这种光芒与一条盘踞在深夜之路中央的蛇的目光毫无二致。自从这个发现后,在我每次走入住宅区时,我便感到自己走入了千百条蛇的目光之中。在这个发现之后很久,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那一天。一个年轻的女子向我走了过来。她走来是为了使我的生活出现缺陷,或者更为完美。总而言之,她的到来会制造出这样一种效果,比如说我在某天早晨醒来时,突然发现卧室里增加了一张chuáng,或者我睡的那张chuáng不翼而飞了。

事实上,我与外乡人相识已经很久了。外乡人来自一个长满青糙的地方,这是我从他身上静脉的形状来判断的。我与他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夏日的中午,由于炎热他赤luǒ着上身,他的皮肤使人想起刚刚剥去树皮的树gān。于是我看到他皮肤下的静脉像青糙一样生长得十分茂盛。

我已经很难记起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认识外乡人的,只是觉得已经很久了。但我知道只要细细回想一下,我是能够记起那一日天空的颜色和树木上知了的叫声。外乡人端坐在一座水泥桥的桥dòng里。他选择的这个地方,在夏天的时候让我赞叹不已。外乡人是属于让我看一眼就放心的人,他端坐在桥dòng里那副安详无比的模样,使我向他走去。在我还离他十米远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会去敲我长方形的门,他不会发现我的chuáng可以睡觉可以做梦,我的椅子他也同样不会有兴趣。我向他走去时知道将会出现jiāo谈的结局,但我明白这种jiāo谈的xing质,它与一个正在洗菜的女人和一个正在点煤球炉男人的jiāo谈截然不同。因此当他向我微笑的时候,我的微笑也迅速地出现。然后我们就开始了jiāo谈。

出于谨慎,我一直站立在桥dòng外。后来我发现他说话时不断做出各种手势。手势表明他是一个欢迎别人走入桥dòng的人。我便走了进去,他立刻拿开几张放在地上的白纸,白纸上用铅笔画满了线条,线条很像他刚才的手势。我就在刚才放白纸的地方坐了下去,我知道这样做符合他的意愿。然后我看到他的脸就在前面一尺处微笑,那种微笑是我在小城烟里遇到的所有微笑里,唯一安全的微笑。

他与我jiāo谈时的声音很平稳,使我想起桥下缓缓流动的河水。我从一开始就习惯了这种声音。鉴于我们相识的过程并不惊险离奇,他那种平稳的声音便显得很合适。他已经简化了很多手势,他这样做是为了让我去关注他的声音。他告诉我的是有关定时炸弹的事,定时炸弹涉及到了几十年前的一场战争。一九四九年初,国民党上海守军司令汤恩伯决定放弃苏州、杭州等地,集中兵力固守上海。镇守小城烟的一个营的国民党部队连夜撤离。撤离前一个名叫谭良的人,指挥工兵排埋下了十颗定时炸弹。谭良是同济大学数学专业的毕业生。在那个星光飘洒的夜晚,他用一种变化多端的几何图形埋下了这十颗炸弹。谭良是最后一个撤离小城烟的国民党军官,当他走出小城,回首完成最后一瞥时,小城在星光里像一片竹林一样安静。那时候他可能已经预感到,几十年以后他会重新站到这个位置上。这个不幸的预感在一九八八年九月三日成为现实。

尽管谭良随同他的部队进驻了上海。可上海解放时,在长长走过的俘虏行列里,并没有谭良。显然在此之前他已经离开了上海,他率领的工兵排那时候已在舟山了。舟山失守后,谭良也随之失踪。在朝台湾溃退的大批国民党官兵里,有三个人是谭良工兵排的士兵。他们三人几乎共同认为谭良已经葬身大海,因为他们亲眼看到谭良乘坐的那艘帆船如何被海làng击碎。

一九八八年九月二日傍晚五点正,一个名叫沈良的老渔民,在舟山定海港踏上了一艘驶往上海的班轮。他躺在班轮某个船舱的上铺,经过了似乎有几十年般漫长的一夜摇晃。翌日清晨班轮靠上了上海十六铺码头。沈良挤在旅客之中上了岸,然后换乘电车到了徐家汇西区长途汽车站。在那天早晨七点整时,他买到了一张七点半去小城烟的汽车票。

一九八八年九月三日上午,他坐在驶往小城烟的长途汽车里,他的邻座是一位来自远方的年轻人。年轻人因患眼疾在上海某医院住了一个月,病愈后由于某种原因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小城烟。在汽车里,沈良向这位年轻人讲述了几十年前,一个名叫谭良的国民党军官,指挥工兵排在小城烟埋下了十颗定时炸弹。

外乡人说:“十年前。”

外乡人这时的声音虽然依旧十分平稳,可我还是感觉到里面出现了某些变化。我感到桥下的水似乎换了一个方向流去了。外乡人的神态已经明确告诉我,他开始叙述另一桩事。

他继续说:“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

我感到他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因为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还没有来到。于是我善意地纠正道:

“是一九七八年。”“不。”外乡人摆了摆,说,“是一九八八年。”他向我指明,“如果是一九七八年的话,那是二十年前了。”

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外乡人的个人生活出现了意外。这个意外导致了外乡人在多月之后来到了小城烟。五月八日之后并不太久,他的眼睛开始不停地掉眼泪,与此同时他的视力也逐渐沉重起来。这些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家人。他隐约感到视力的衰退与五月八日发生的那件事有关。那件事十分隐秘,他无法让别人知道。因此他束手无策地感觉着身外的景物越来越模糊与混浊。

直到有一天,他父亲坐在阳台的椅子里看报时,他把父亲当成了一条扔在椅子里的鸭绒被,走过去抓住了父亲的衣领。两日之后,几乎所有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眼睛正走在通往黑暗的途中。于是他被送入了当地的医院。

从那一日起,他不再对自己躯体负责。他听任别人对他躯体发出的指挥。而他的内心则始终盘旋着那件十分隐秘的事。只有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为何会走向模糊。他依稀感到自己的躯体坐上了汽车,然后又坐上了火车。火车驶入上海站后,他被送入了上海的一家医院。

在他住院后不到半个月,也就是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四日。一个来自外地的年轻女子,在虹口区一条大街上,与一辆急驶过来的解放牌卡车共同制造了一起车祸。少女当即被送入外乡人接受治疗的医院。四小时后少女死在手术台上。在她临终前一小时,主刀医生已经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因此与少女的父亲,一个坐在手术室外长凳上不知所措的男人,讨论了有关出卖少女身上器官的事宜。那个男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祸弄得六神无主,他虽然什么都答应了,可他什么都没有明白过来。年轻女子的眼球被取出来以后,由三名眼科医生给外乡人做了角膜移植手术。在一九八八年九月一日上午,外乡人眼睛上的纱布被永久地取走了。他仿佛感到有一把折叠纸扇在眼前扇了一下,于是黑暗消失了。外乡人看到父亲站在chuáng前像一个人,确切地说是像他的父亲。

外乡人继续在那张病chuáng上睡了两个夜晚,在九月三日这一天他才正式出院。他在这天上午来到徐家汇西区长途汽车站,坐上了驶向小城烟的长途汽车。他的父亲没有与他同行,父亲在送他上车以后便去了火车站,他将坐火车回家。

外乡人没有和父亲一起回家,而去了他以前从未听闻过的小城烟。他要去找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曾经有过一个名叫杨柳的女儿。杨柳十七岁时在上海因车祸而死。她的眼球献给了外乡人。这些qíng况是他病愈时一位护士告诉他的。他在那家医院的收费处打听到了杨柳的住址。杨柳住在小城烟曲尺胡同26号。上海通往烟是一条沥青色的柏油马路,在那个初秋yīn沉的上午,重见光明后第三天的外乡人,用他的眼睛注视着车窗外有些灰暗的景色。他的邻座是一位老人,老人尽管穿戴十分整齐,可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些许鱼腥味。老人一直闭着眼睛,直到汽车驶过了金山,老人的眼睛始才睁开,那时候外乡人依然望着窗外。在汽车最后四分之一的行程里,老人开始说话。他告诉外乡人他叫沈良,是从舟山出来的。老人还特别qiáng调:“我从出生起,一直没有离开过舟山。”

他们的谈话并没有就此终止,而是进入了几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事实上整个谈话过程都是老人一个人在说,外乡人始终以刚才望着窗外的神色听着。

老人如同坐在家中叙述往事一样,告诉外乡人那个名叫谭良的国民党军官与十颗定时炸弹的事。在汽车接近小城烟时,老人刚好说到一九四九年初的夜晚,谭良走出小城烟,回首完成最后一瞥时,看到小城像一片竹林一样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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