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中篇小说集_余华【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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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彩蝶在经历了漫长的绝望之后,终于对自己的翌日做出了选择。那时候她听到对面人家的一台老式挂钟敲了三下。钟声悠扬地平息了她心中的痛苦。在钟声里,一座已经拆除脚手架但尚未jiāo付使用的建筑栩栩如生地出现了。她在这座虚幻的建筑里平静地睡去了。

当她早晨起chuáng后,她奇怪地发现自己竟然心qíng很好。那时候她已经坐在梳妆台前,屋外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到了镜子上。所以她在镜中凝视着自己的脸时,感到这张脸闪闪发亮。但她同时又似乎感到自己正被一双陌生的眼睛凝视。然后她离开了梳妆台,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屋外cháo湿的空气进来时,使窗帘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然而这个索然无味的qíng形却使她不禁微微一笑。于是她又一次对自己的心qíng感到奇怪。但是她的奇怪并没有得到发展,当她关上门走到屋外时,那种奇怪便被她锁在了屋内。因此广佛在临终时的预告将不受阻挠地成为现实了。彩蝶走在那条小巷之中时,她不可能知道这种心qíng其实是命运的yīn险安排。所以当她明知自己在走向毁灭时,却丝毫没有胆怯之感。相反她感到心满意足。她觉得一切忧伤都在远去,她在走向永久的宁静。命运在这天早晨为她制造了这样的心qíng,于是也就清扫了彩蝶走向毁灭路中的所有障碍。

彩蝶在走出小巷时,她看到了生命的最后印象。她那时看到一辆破自行车斜靠在一根水泥电线杆上,阳光照在车轮上。她看到两个车轮锈迹斑斑,于是在那一刻里她感到阳光也锈迹斑斑。这个生命的最后印象,在此后的一个小时里始终伴随着彩蝶。彩蝶嘴角挂着迷人的微笑走出了小巷,然后她向右拐弯了,拐弯以后她行走在人行道上。阳光为梧桐树叶在道上制造了很多yīn影,那些yīn影无疑再次使彩蝶感到锈迹斑斑。那个时候她感到身旁的马路像是一条河流,她行走在河边。她恍若感到有几个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闪闪烁烁,她感到他们的目光也是锈迹斑斑。她就这样走过了银行、杂货商店、影剧院、牙防所、美发店……如同看一下饭店里的菜单一样,她走了过去。然后她来到了昨晚随着钟声出现的那座建筑前。她一转身就进去了,那时候挂在她嘴角的微笑仍然很迷人。她的脚开始沿着楼梯上升,她一直走到楼梯的消失。一座大厅空空dàngdàng地出现在眼前。她在大厅的窗玻璃上看到了斑斑油漆,因此她在那条巷口得到的锈迹斑斑的印象,此刻被这些窗玻璃生动地发展了。她用笔直的角度走到了一扇敞开的窗前。她站在窗口居高临下地看了几眼这座小城。展现在她视野中的是高低起伏的房屋,和像蚯蚓一样的街道,以及寄生在里面的树木。所有这一切最后一次让她感到了锈迹斑斑,于是她感到整个世界都是锈迹斑斑。后来她就爬到了窗沿上,那个时候广佛在审判厅里夸夸其谈的声音也锈迹斑斑地出现了。时隔几日以后,沙子坐在拘留所冰凉的水泥地上,以无法排遣的寂寞开始回想起他那天在路上遇到彩蝶的qíng景。那时候他的眼睛注视着那个名叫窗口的小dòng,彩蝶迷人的微笑便在那里出现了。尽管那时还没有人告诉他彩蝶的死讯,但他已经预感到了。所以他脸上出现了心满意足的微笑。

直到很久以后,那一天里看到过彩蝶的人在此后回想起当初的qíng景时,都激动不已。那时候沙子已经从拘留所里出来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眼泪汪汪地告诉沙子:

“她漂亮极了。”曾经在彩蝶揭纱布仪式上指出“两条刀疤”的那个男人,是在那家杂货商店门口看到彩蝶走来的。他后来是这样对沙子说的:“她简直灿烂无比。”但是沙子的祖母,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却并不那样。她说是在米行那个地方看到彩蝶的。事实上她是在影剧院前看到彩蝶,那个地方作为米行是四十多年前的事。自然她没有说看到彩蝶,她说是看到了一个妖jīng,并且非常坚决地断定那是一个跳楼自杀的女人。直到后来她重温那一幕时仍然战战兢兢,她告诉沙子:“她眼睛里放she着绿光。”

沙子肯定他祖母在影剧院前看到的那个年轻女子就是彩蝶,并不是武断的猜想。因为与此同时他的一个远房表妹也在那地方看到过彩蝶。他表妹在回忆那天的qíng景时没有别人那么激动,她显得十分冷漠,她对沙子说:

“他们是在虚张声势。”

沙子的表妹在那天里同样走了彩蝶走的那条路,因为其间她在美发店前看了一会广告,所以当她走到那座建筑前时,刚好目睹了彩蝶跳楼时的qíng景。

她告诉沙子彩蝶是头朝下跳下来的,像是一只破麻袋一样掉了下来。彩蝶的头部首先是撞在一根水泥电线杆的顶端,那时候她听到了一种jī蛋敲破般的声音。然后彩蝶的身体掉在了五根电线上,那身体便左右摇晃起来,一直摇晃了很久。所以彩蝶头上的鲜血一滴一滴掉下来时也是摇摇晃晃的。

在很多日子过去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东山看到了森林。东山在那个早晨按照老中医的指示走进了一列北上的列车,他在列车上昏睡了两天一夜,当他走下列车时感到自己被虚汗浸透了。然后又经历了yù生不能的三天,此后他的体质才慢慢恢复过来。当他大病初愈般地重新回想起那个早晨的qíng景时,他才深刻地领悟到那个老中医让他喝下的是什么。因为从此以后他永久地阳痿了。即便他尚能苟且活下去,他也不能以一个男人自居了。

森林出现的时候,东山正坐在一千里以外的某座小城的某一条街道旁,他重新的生活是从饥寒jiāo迫开始的。森林从他面前走过去,森林没有看到他。他看着森林背着一只黑色旅行包走入了车站。他并不知道森林出来的事,但现在他知道森林是要回去了。

1

老板坐在柜台内侧,年轻女侍的腰在他头的附近活动。峡谷咖啡馆的颜色如同悬崖的yīn影,拒绝户外的阳光进入。《海边遐想》从女侍的腰际飘浮而去,在瘦小的“峡谷”里沉浸和升起。老板和香烟、咖啡、酒坐在一起,毫无表qíng地望着自己的“峡谷”。万宝路的烟雾弥漫在他脸的四周。一位女侍从身旁走过去,臀部被黑色的布料紧紧围困。走去时像是一只挂在树枝上的苹果,晃晃悠悠。女侍拥有两条有力摆动的长腿。上面的皮肤像一张纸一样整齐,手指可以感觉到肌ròu的弹跳(如果手指伸过去)。

一只高脚杯由一只指甲血红的手安排到玻璃柜上,一只圆形的酒瓶开始倾斜,于是暗红色的液体浸入酒杯。是朗姆酒?然后酒杯放入方形的托盘,女侍美妙的身影从柜台里闪出,两条腿有力地摆动过来。香水的气息从身旁飘了过去。她走过去了。酒杯放在桌面上的声响。

“你不来一杯吗?”他问。

咳嗽的声音。那个神色疲倦的男人总在那里咳嗽。

“不,”他说:“我不喝酒。”

女侍又从身旁走过,两条腿。托盘已经竖起来,挂在右侧腿旁,和腿一起摆动。那边两个男人已经坐了很久,一小时以前他们进来时似乎神色紧张。那个神色疲倦的只要了一杯咖啡;另一个,显然jīng心修理过自己的头发。这另一个已经要了三杯酒。

现在是《雨不停心不定》的时刻,女人的声音妖气十足。被遗弃的青菜叶子漂浮在河面上。女人的声音庸俗不堪。老板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朝身边的女侍望了一眼,目光毫无激qíng。女侍的目光正往这里飘扬,她的目光过来是为了挑逗什么。一个身穿真丝白衬衫的男子推门而入。他带入些许户外的喧闹。他的裤料看上去像是上等好货,脚蹬一双黑色羊皮鞋。他进入“峡谷”时的姿态随意而且熟练。和老板说了一句话以后,和女侍说了两句以后,女侍的媚笑由此而生。然后他在斜对面的座位上落座。

一直将秋波送往这里的女侍,此刻去斜对面dàng漾了。另一女侍将一杯咖啡、一杯酒送到他近旁。

他说:“我希望你也能喝一杯。”

女侍并不逗留,而是扭身走向柜台,她的背影招展着某种yù念。她似乎和柜台内侧的女侍相视而笑。不久之后她转过身来,手举一杯酒,向那男人款款而去。那男人将身体挪向里侧,女侍紧挨着坐下。

柜台内的女侍此刻再度将目光瞟向这里。那目光赤luǒluǒ,掩盖是多余的东西。老板打了个呵欠,然后转回身去按了一下录音机的按钮,女人喊声戛然而止。他换了一盒磁带。《吉米,来吧》。依然是女人在喊叫。

那个神色疲倦的男人此刻声音响亮地说:“你最好别再这样。”头发漂亮的男人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地说:“你这话应该对他(她)说。”

女侍已经将酒饮毕,她问身穿衬衫的人:“希望我再喝一杯吗?”

真丝衬衫摇摇头:“不麻烦你了。”

女侍微微媚笑,走向了柜台。

身穿衬衫者笑着说:“你喝得太快了。”

女侍回首赠送一个媚眼,算是报酬。

柜台里的女侍没人请她喝酒,所以她瞟向这里的目光肆无忌惮。又一位顾客走入“峡谷”。他没有在柜台旁停留,而是走向茄克者对面的空座。那是一个jīng神不振的男人,他向轻盈走来的女侍要了一杯饮料。

柜台里的女侍开始向这里打媚眼了。她期待的东西一目了然。置身男人之中,女人依然会有寂寞难忍的时刻。《大约在冬季》。男人感伤时也会让人手足无措。女侍的目光开始撤离这里,她也许明白热qíng投向这里将会一无所获。她的目光开始去别处呼唤男人。她的脸色若无其事。现在她脸上的神色突然紧张起来。她的眼睛惊恐万分。眼球似乎要突围而出。她的手捂住了嘴。“峡谷”里出现了一声惨叫。那是男人将生命撕断时的叫声。柜台内的女侍发出了一声长啸,她的身体抖动不已。另一女侍手中的酒杯猝然掉地,她同样的长啸掩盖了玻璃杯破碎的响声。老板呆若木jī。

头发漂亮的男人此刻倒在地上。他的一条腿还挂在椅子上。胸口cha着一把尖刀,他的嘴空dòng地张着,呼吸仍在继续。

那个神色疲倦的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走向老板,“你这儿有电话吗?”老板惊慌失措地摇摇头。

男人走出“峡谷”,他站在门外喊叫。

“喂,警察,过来。”后来的那两个男人面面相觑。两位女侍不再喊叫,躲在一旁浑身颤抖。倒在地上的男人依然在呼吸,他胸口的鲜血正使衣服改变颜色。他正低声呻吟。

警察进来了,出去的男人紧随而入。警察也大吃一惊。那个男人说:“我把他杀了。”警察手足无措地望望他。又看了看老板。那个男人重又回到刚才的座位上坐下。他显得疲惫不堪,抬起右手擦着脸上的汗珠。警察还是不知所措,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后来的那两个男人此刻站起来,准备离开。警察看着他们走到门口。然后喊住他们:“你们别走。”那两个人站住了脚,迟疑不决地望着警察。警察说:“你们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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