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病了,脸色很糟。”
老板侧过身去,他伸手按了一下录音机的按钮,女人的声音立刻终止。他换了一盒磁带。《吉米,来吧》。
“你gān吗这么看着我。”
“峡谷”里出现了一声惨叫,女侍惊慌地捂住了嘴。穿灯芯绒茄克的男人倒在地上,胸口cha着一把刀。
那个jīng神不振的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走向老板。
“这儿有电话吗?”老板呆若木jī。男人走出“峡谷”,他在门外站着,过了一会他喊道:“警察,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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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滴着chūn天最初的眼泪,7卧chuáng不起已经几日了。他是在儿子五岁生日时病倒的,起先尚能走着去看中医,此后就只能由妻子搀扶,再此后便终日卧chuáng。眼看着7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作为妻子的心中出现了一张像白纸一样的脸,和五根像白色粉笔一样的手指。算命先生的形象坐落在几条贯穿起来后出现的街道的一隅,在那充满yīn影的屋子里,算命先生的头发散发着绿色的荧荧之光。在这一刻里,她第一次感到应该将丈夫从那几个jīng神饱满的中医手中取回,然后去jiāo给苍白的算命先生。她望着窗玻璃上呈爆炸状流动的水珠,水珠的形态令她感到窗玻璃正在四分五裂。这不吉的景物似乎是在暗示着7的命运结局。所以儿子站在窗下的头颅在她眼中恍若一片乌云。在病倒的那天晚上,7清晰地听到了隔壁4的梦语,4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她的梦语如一阵阵从江面上chuī过的风。随着7病qíng的日趋严重,4的梦语也日趋qiáng烈起来。因此黑夜降临后4的梦语,使7的内心感到十分温暖。然而六十多岁的3却使7躁动不安。7一病不起以后,无眠之夜来临了。他在聆听4如风chuī皱水面般梦语的同时,他无法拒绝3与她孙儿同chuáng共卧的古怪之声。3的孙儿已是一个十七岁的粗壮男子了,可依旧与他祖母同chuáng。他可以想象出祖孙二人在chuáng上的睡态,那便是他和妻子的睡态。这个想象来源于那一系列的古怪之声。有一只鸟在雨的远处飞来,7听到了鸟的鸣叫。鸟鸣使7感到十分空dòng。然后鸟又飞走了。一条湿漉漉的街道出现在7虚幻的目光里,恍若五岁的儿子留在袖管上一道亮晶晶的鼻涕痕迹。一个瞎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他清秀的脸上有着点点雀斑。他知道很多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所以他的沉默是异常丰富的。算命先生的儿子在这条街上走过,他像一根竹竿一样走过了瞎子的身旁,一个灰衣女人的身影局部地出现在某一扇玻璃窗上,司机驾驶着一辆蓝颜色的卡车从那里急驰而过,溅起的泥浆扑向那扇玻璃窗和里面的灰衣女人。6迈着跳蚤似的脚步出现在一个胡同口,他赶着一群少女就像赶着一群鸭子。2嘴里叼着烟走来,他不小心滑了一下,但是没有摔倒。一个少女死了,她的尸体躺在泥土之上。一个少女疯了,她的身体变得飘忽了。算命先生始终坐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好像所有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一条狭窄的江在烟雾里流淌着涮涮的声音,岸边的一株桃树正在盛开着鲜艳的粉红色。7坐在一条小舟之中,在江面上像一片枯叶似的漂浮,他听到江水里有弦乐之声。
这时候7的妻子听到接生婆和4的父亲的对话,对话中间有着滴滴答答的水声。她转过身来注视着7,发现他的两只眼睛如同灌满泥浆,没有一丝光泽。然而他的两只耳朵却jīng神抖擞地耸在那里,她看到7的耳朵十分隐蔽地跳动着。
怕是鬼魂附身了。接生婆说。
我也这么担心。4的父亲对女儿的梦语表现得忧心忡忡。
去找找算命先生吧。接生婆建议。
司机在这天早晨醒来时十分疲倦,这种疲倦使他感到浑身cháo湿。深夜在他枕边产生的那个梦,现在笼罩着他的qíng绪。他躺在chuáng上听着母亲和4的父亲的对话,他们的声音往来于雨中,所以在司机听来那声音拖着一串串滴滴答答的响声。他们是在谈论着算命先生,已年近九十的算命先生为何长寿。算命先生的五个子女已经死去四个,子女的早殁,做父亲的必将长寿。他们的对话使司机觉得心里有一块泥土。司机眼前仿佛出现了算命先生第五个儿子的形象,那个五十多岁仍然独生的瘦长男子,心事重重地走在街道上,他拖着一条像是竹竿一样的影子。母亲走进屋来了,她走到儿子卧室的门口,朝他看了一下。作为接生婆的母亲有时也能释梦。但司机并没有立即将这个梦告诉她。他是在起chuáng以后,而且又吃了早餐,然后才郑重其事地将梦向母亲叙述。
那时候母亲十分安详地坐在远离窗户的一把椅子里,因此她的身上没有那类夸张的光亮。儿子向她走来时,她脸上出现了会意的微笑。
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她这样说。
我梦见了一个灰衣女人。司机开始了他的叙述。我那时正将卡车驰到一条盘山公路上,我看到了那个灰衣女人,她没有躲让,我也没有刹车,然后卡车就从她身上过去了。
接生婆感到这个梦过于复杂,她告诉儿子:
如果你梦见了狗,我会告诉你要失财了;如果你梦见了火,我会告诉你要进财了;如果你梦见了棺材,我会告诉你要升官了。但是这个梦使接生婆感到为难,因为在这个梦里缺乏她所需要的那种有明确暗示的景与物。尽管她再三希望儿子能够提供这些东西。可是司机告诉她除了他已经说过的,别的什么也没有。所以接生婆只好坦率地承认自己无力破释此梦。但她还是明显地感到了这个梦里有一种先兆。她对儿子说:
去问问算命先生吧。
司机随母亲走出了家门,两把黑伞在雨中舒展开来。瘦小的母亲走在前面,使儿子心里涌上一股怜悯之意。这时候4出现在门口,她似乎已经知道自己每晚梦语不止,而且还知道这梦语给院中所有人家都笼罩上了什么,所以她脸上的神色与她那黑色长裤一样yīn沉,然而她却背着一只鲜艳的红色书包。司机觉得她异常美丽。但是3的孙儿的目光破坏了司机对她的注视,尽管司机知道他的目光并不意味着什么,可是司机无法忍受他的目光对自己的搜查。司机想起了他与他祖母那一层神秘的关系,司机的目光从4脸上匆忙移开以后,又从7的窗户上飘过,他隐约看到7的妻子坐在chuáng沿上的一团黑影。然后司机走到了院外。他听到4在身后的脚步声,在那清脆的声音里,司机感到走在前面的母亲的脚步就显得迟钝了。瞎子坐到那条湿漉漉的街道上,绵绵yīn雨使他和那条街道一样湿漉漉。二十多年前,他被遗弃在一个名叫半路的地方,二十多年后,他坐在了这里。就在近旁有一所中学,瞎子坐在这里来是因为能够听到那些女中学生动人的声音,她们的声音使他感到心中有一股泉水在流淌。瞎子住在城南的一所养老院里,他和一个傻子一个酒鬼住在一起,酒鬼将年轻时的放dàng经历全部告诉了瞎子,他告诉他手触摸在女人肌肤上的感觉,就像手放在面粉上的感觉一样。后来,瞎子就坐到这里来了。但起先瞎子并不是每日都来这里,只是有一日他听到了4的声音以后,他才日日坐到了这里。那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有好几个女学生的声音从他身旁经过,他在那里面第一次听到4的声音。4只是十分平常地说了一句很短的话,但是她的声音却像一股风一样chuī入了瞎子的内心,那声音像水果一样甘美,向瞎子飘来时仿佛滴下了几颗水珠。4的突出的声音在瞎子的心上留下了一道很难消失的瘢痕。瞎子便日日坐到这里来了,瞎子每次听到4的声音时都将颤抖不已。可是最近一些日子瞎子不再听到4的声音了。司机和接生婆从他身旁经过时,他听到了雨鞋踩进水中水珠四溅的声音,根据雨鞋的声响,他准确地判断出他们走去的方向。可是4紧接着从他身旁走过时,他却并不知道在这个人的嗓子里有着他日夜期待的声音。
司机是第一次来到算命先生的住所,他收起雨伞,像母亲那样搁在地上。然后他们通过长长的走道,走入了算命先生的小屋。首先进入司机视线的是五只凶狠的公jī,然后司机看到了一个灰衣女人的背影。那女人现在站起来并且转身朝他走来,这使司机不由一怔。灰衣女人迅速地从他身旁经过,深夜的那个梦此刻清晰地再现了。他奇怪母亲竟然对刚才这一幕毫不在意。他听到母亲将那个梦告诉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并不立即作出回答,他向接生婆要了司机的生辰八字,经过一番喃喃低语后,算命先生告诉接生婆:
你儿子现在一只脚还在生处,另一只脚却踩进死里了。
司机听到母亲问:怎样才能抽出那只脚?
无法抽回了。算命先生回答。但是可以防止另一只脚也踩进死里。算命先生说:在路上凡遇上身穿灰衣的女人,都要立刻将卡车停下来。司机看到母亲的右手cha入了口袋,然后取出一元钱递了过去,放在算命先生的手里。他看到算命先生的手像是肌ròu皮肤消失以后剩下的白骨。
司机梦境中的灰衣女人,在算命先生住所出现的两日后再次出现。那时候司机驾驶着蓝颜色的卡车在盘山公路上,是临近huáng昏的时候。他通过敞开的车窗玻璃,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座小城。小城如同一堆破碎的砖瓦堆在那里。
灰衣女人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她沿着公路往下走去,山上的风使她的衣服改变了原有的形状。
因为yīn天的缘故,司机没有一下子辨认出她身上衣服的颜色。虽然很远他就发现了她,但是那件衣服仿佛是藏青色的,所以他没有引起警惕。直到卡车接近灰衣女人时,司机才蓦然醒悟,当他踩住刹车时,卡车已经超过了灰衣女人。
然而当司机跳下卡车时,灰衣女人从卡车的右侧飘然出现,司机感到一切都没有发生。同时他一眼认出眼前这个灰衣女人,正是两日前在算命先生处所遇到的。尽管风将她的头发chuī得很乱,但却没有chuī散她脸上yīn沉的神色,她朝司机迎面走来,使司机感到自己似乎正置身于算命先生的小屋之中。司机伸出双手拦住她,他告诉她,他愿意出二十元钱买下她身上的灰色上衣。司机的举动使她感到奇怪,所以她怔怔地看了他很久。然而当司机递过来二十元钱时,她还是脱下了最多只值五元的灰色上衣。灰衣女人脱下上衣以后,里面一件黑色的毛衣就bào露无遗了。司机接过衣服时感到衣服十分冰冷,恍若是从死人身上刚刚剥下。这个感觉使他的某种预兆得以证实。他将衣服铺在卡车右侧的前轮下面,然后上车发动了汽车,他看了一眼此刻站在路旁的女人,她正疑惑地望着他。卡车车轮就从衣服上面辗转了过去。女人一闪消失了。但司机又立刻在反光镜中找到了她,她在反光镜中的形象显得很肥胖,她的形象越来越小,最后没有了。然而直到卡车驰入小城时,司机仍然没能在脑中摆脱她——她穿着那件灰色上衣在公路上有点飘动似的走着。但是司机已经心安理得,那件灰色上衣已经替他承受了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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