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想起也许他们此刻已经倾巢出动在搜寻他了。他一直没有回家,父母肯定怀疑他要逃跑了,于是他们便立刻去告诉对面邻居。不一会那幢漆黑的楼房里所有的灯都亮了,然后整个小镇所有的灯都亮了。他不用闭上眼睛也可以想象出他们乱哄哄到处搜寻他的qíng景。
这时他听到有人走来的脚步声,他立刻翻身帖在煤堆上。然而他马上听到了铁锤敲打车轮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清跪,像灯光一样四she开来。脚步声远去了。
又过了一会,他突然听到列车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声响,同时身体被震动了一下。随即他看到小站在慢慢移了过来,同时有一股风和小站一起慢慢移了过来。当风越来越猛烈时,车轮在铁轨上滚动的声音也越来越细腻。
于是他撑起身体坐在煤堆上,他看到小站被抛在远处了,整个小镇也被抛在远处了。并且被越抛越远。不一会便什么也看不到,在他前面只是一片惨白的黑暗。明天是四月三日,他想。他开始想象起明天他们垂头丧气、气急败坏的神qíng来了,无疑他的父母因为失职将会受到处罚。他将他们的yīn谋彻底粉碎了,他不禁得意洋洋。
然后他转过脸去,让风往脸上chuī。前面也是一片惨白的黑暗,同样也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此刻离那个yīn谋越来越远了。他们从此以后再也找不到他了。明天并且永远,他们一提起他时只能面面相觑。
他想起了小时候他的一个邻居和那邻居的口琴。那时候他每天傍晚都走到他窗下去,那邻居每天都趴在窗口chuī口琴。后来邻居在十八岁时患huáng胆肝炎死去了,于是那口琴声也死去了。
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日
1
树走出了最北端的小屋,置身于一九七六年初夏yīn沉的天空下。他在出门的那一刻,yīn沉的天空突然向他呈现,使他措手不及地面临一片嘹亮的灰白。于是记忆的山谷里开始回dàng起昔日的阳光,山崖上生长的青苔显露了阳光迅速往返的qíng景。仿佛是生命闪耀的目光在眼睛里猝然死去,天空随即灰暗了下去。少年开始往前走去。刚才的qíng景模糊地复制了多年前一张油漆驳落的木chuáng,父亲消失了目光的眼睛依然睁着,如那张木chuáng一样陈旧不堪。在那个月光挥舞的夜晚,他的脚步声在一条名叫河水的街道上回dàng了很久,那时候有一支夜晚的长箫正在chuī奏,伤心之声四处流làng。
现在,cao场中央的糙地上正飞舞着无数纸片,糙地四周的灰尘奔腾而起,扑向纸片,纸片如惊弓之鸟。他依稀听到呼唤他的声音。那是唐山地震的消息最初传来的时刻,他们就坐在此刻纸片飞舞的地方,是顾林或者就是陈刚在呼唤他,而别的他们则在阳光灿烂的糙地上或卧或躺。呼唤声涉及到了他和物理老师的地震监测站。那座最北端的小屋。他就站在那棵瘦弱的杉树旁,他听到树叶在上面轻轻摇晃,然后是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在上面摇晃。
“三天前,我们就监测到唐山地震了。”
顾林他们在糙地上哗哗大笑,于是他也笑了一下,他心想:事实上是我监测到的。
物理老师当初没在场。监测仪一直安安静静,自从监测仪来到这最北端的小屋以后,它一直是安安静静的。可那一刻突然出现了异常。那时候物理老师没在场,事实上物理老师已经很久没去监测站了。
他没有告诉顾林他们:“是我监测到的。”他觉得不该排斥物理老师,因此他们的哗哗大笑并不只针对他一个人,但是物理老师听不到他们的笑声。
他们的笑声像是无数纸片在风中抖动。他们的笑声消失以后,纸片依然在糙地上飞舞。没有阳光的糙地显得格外青翠,于是纸片在上面飞舞时才如此美丽。白树在糙地附近的小径走去时,心里依然想着物理老师。他注意到小径两旁的树叶因为布满灰尘显得十分沉重。
是我一个人监测到唐山地震的。他心里始终坚持这个想法。监测仪出现异常的那一刻,他突然害怕不已。他在离开小屋以后,他知道自己正在奔跑。他越过了很多树木和楼梯的很多台阶以后,他看到在教研室里,化学老师和语文老师眉来眼去,物理老师的办公桌上向他展示一个地球仪。他在门口站着,后来他听到语文老师威严的声音:
“你来gān什么?”他离开时一定是惊慌失措。后来他敲响了物理老师的家门。敲门声和他的呼吸一样轻微。他担心物理老师打开屋门时会不耐烦,所以他敲门时胆战心惊。物理老师始终没有打开屋门。那时候物理老师正站在不远处的水架旁,正专心致志地洗一条色彩鲜艳的三角裤衩,和一只白颜色的rǔ罩。他看到白树羞羞答答地站到了他的对面,于是他“嗯”了一声继续他专心致志的洗涮。他就是这样听完了白树的讲述,然后点点头:“知道了。”白树在应该离去的时候没有离去,他在期待着物理老师进一步的反应。但是物理老师再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最后才鼓起勇气问:
“是不是向北京报告?”
物理老师这时才抬起头来,他奇怪地问:
“你怎么还不走?”白树手足无措地望着他。他没再说什么,而是将那条裤衩举到眼前,似乎是在检查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洗gān净。阳光照耀着色彩鲜艳的裤衩,白树看到阳光可以肆无忌惮地深入进去,这qíng形使他激动不已。
这时他又问:“你刚才说什么?”白树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再次说:“是不是向北京报告?”
“报告?”物理老师皱皱眉,接着又说,“怎么报告?向谁报告?”白树感到羞愧不已。物理老师的不耐烦使他不知所措。他听到物理老师继续说:“万一弄错了,谁来负责?”
他不敢再说什么,却又不敢立刻离去。直到物理老师说:“你走吧。”他才离开。但是后来,顾林他们在糙地里呼唤他时,他还是告诉他们:“三天前我们就监测到唐山地震了。”他没说是他一个人监测到的。“那你怎么不向北京报告?”
他们哗哗大笑。物理老师的话并没有错,怎么报告?向谁报告?
糙地上的纸片依然在飞舞。也不知道为什么,监测仪突然停顿了。起初他还以为是停电的缘故,然而那盏二十五瓦电灯的昏huáng之光依然闪烁不止。应该是仪器出现故障。他犹豫不决,是否应该动手检查?后来,他就离开那间最北端的小屋。现在,糙地上的纸片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飞舞了。他走出了校门,他沿着围墙走去。物理老师的家就在那堵围墙下的路上。物理老师的屋门涂上了一层rǔhuáng的油漆,这是妻子的礼物。她所居住的另一个地方的另一扇屋门,也是这样的颜色。白树敲门的时候听到里面有细微的歌声,于是他眼前模糊出现了城西那口池塘在黎明时分的波动,有几株青糙漂浮其上。
物理老师的妻子站在门口,屋内没有亮灯,她站在门口的模样很明亮,外面的光线从她躯体四周照she进去,她便像一盏灯一样闪闪烁烁了。他看到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接着她明亮的嘴唇动了起来:“你是白树?”白树点点头。他看到她的左手扶着门框,她的四个手指歪着像是贴在那里,另一个手指看不到。
“他不在家,上街了。”她说。
白树的手在自己腿上摸索着。
“你进来吧。”她说。白树摇摇头。物理老师妻子的笑声从一本打开的书中洋溢出来,他听到了风琴声在楼下教室里缓缓升起,作为音乐老师的她的歌声里有着现在的笑声。那时候恰好有几张绿叶从窗外伸进来,可他被迫离开它们走向黑板,从物理老师手中接过一截白色的粉笔,楼下的风琴声在黑板面前显得凄凉无比。
她笑着说:“你总不能老站着。”
总是在那个时候,在楼下的风琴声飘上来时,在窗外树叶伸进来时,他就要被迫离开它们。他现在开始转身离去,离去时他说:“我去街上找老师。”他重新沿着围墙走,他感到她依然站在门口,她的目光似乎正望着他的背影。这个想法使他走去时摇摇晃晃。
他离开黑板走向座位时,听到顾林他们哗哗笑了起来。
监测仪在今天上午出现故障,顾林他们不会知道这个消息,否则他们又会哗哗大笑了。
他走完了围墙,重又来到校门口,这时候物理老师从街上回来了,他听完白树的话后只是点点头。
“知道了。”白树跟在他身后,说:“你是不是去看看?”
物理老师回答:“好的。”可他依然往家中走去。
白树继续说:“你现在就去吧。”
“好的,我现在就去。”
物理老师走了很久,发现白树依然跟随着他。他便站住脚,说:“你快回家吧。”白树不再行走,他看着物理老师走向他自己的家中。物理老师不需要像他那样敲门,他只要从裤袋里摸出钥匙,就能走进去。他从那扇刚才被她的手抚弄过的门走进去。因为屋内没有亮着灯,物理老师的妻子站在门口十分明亮。她的裙子是黑色的,裙子来自于一座繁华的城市。
物理老师将粉笔递给他时,他看到老师神思恍惚。楼下的风琴声在他和物理老师之间漂浮。他的眼前再度出现城西那口美丽的池塘,和池塘四周的糙丛,还有附近的树木。他听到风声在那里已经飘扬很久了。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走向黑板该gān些什么。他在黑板前与老师一起神思恍惚,风琴声在窗口摇曳着,像那些树叶。然后他才回过头来望着物理老师,物理老师也忘了该让他做些什么。他们便站在那里互相望着,那时候顾林他们窃窃私笑了。后来物理老师说:“回去吧。
物理老师坐在椅子里,他的脚不安份地在地上划动。他说:“街上已经乱成一团了。”
她将手伸出窗外,风将窗帘chuī向她的脸。有一头huáng牛从窗下经过,发出“哞哞”的叫声。很久以前,一大片菜花在阳光里鲜艳无比,一只白色的羊羔从远处的糙坡上走下来。她关上了窗户。后来,她就再没去看望住在乡下的外婆。现在,屋内的灯亮了。他转过头去看看她,看到了窗外灰暗的天色。
“那个卖酱油的老头,就是住在城西码头对面的老头,他今天凌晨看到一群老鼠,整整齐齐一排,相互咬着尾巴从马路上穿过。他说起码有五十只老鼠,整整齐齐地从马路上穿过,一点也不惊慌。机械厂的一个司机也看到了。他的卡车没有压着它们,它们从他的车轮下浩浩dàngdàng地经过。”
她已经在厨房里了,他听到米倒入锅内的声响,然后听到她问:“是卖酱油的老头这样告诉你?”
“不是他,是别人。”他说。
水冲进锅内,那种破破烂烂的声响。
“我总觉得传闻不一定准确。”她说。
她的手指在锅内搅和了,然后水被倒出来。
“现在街上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水又冲入锅内。“只要有一个人这么说,别的人都会这么说的。”
她在厨房里走动,她的腿碰倒了一把扫帚,然后他听到她点燃了煤油炉。“城南有一口井昨天深夜沸腾了两个小时。”他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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