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中篇小说集_余华【完结】(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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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十二点地震。”他再次摇摇头,再次对他们说:

“不会发生的。”但他们谁也没有听到他的话。

回到家中时,天色已黑。屋内空无一人,他知道母亲也已经搬入了屋外某个简易棚。他在黑暗中独自站了一会。物理老师的妻子艰难地向他走来,她的身体斜向右侧,风则将她的黑裙子chuī向了左侧。然后他走下楼去。

他在屋后那块空地上找到了母亲。那里只有三个简易棚,母亲的在最右侧。那时候母亲正在铺chuáng,而王立qiáng则在收拾餐具。里面只有一张chuáng。他知道自己将和母亲同睡这张chuáng。他想起了学校最北端那座小屋,那里也有一张chuáng。物理老师在安放chuáng的时候对他说:“qíng况紧急的时候还需要有人值班。”

母亲看到他进来时有些尴尬,王立qiáng也停止了对餐具的收拾。母亲说:“你回来了。”

他点点头。王立qiáng说:“我走了。”

他走到门口时又说了一句:“需要什么时叫我一声就行了。”母亲答应了一声,还说了句:“麻烦你了。”

他心想:事实上,你们之间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父亲的葬礼十分凄凉。火化场的常德拉着一辆板车走在前面。父亲躺在板车之中,他的身体被一块白布覆盖。他和母亲跟在后面。母亲没有哭,她异常苍白的脸向那个yīn沉的清晨仰起。他走在母亲身边,上学的同学站在路旁看着他们,所

趋向虚无的深蓝色应该是青藏高原的天空,它笼罩着没有植物生长的山丘。近处的山丘展示了褐色的条纹,如巨蛇爬满一般。汽车已经驰过了昆仑山口,开始进入唐古拉山地。那时候一片云彩飘向高原的烈日,云彩正将阳光一片片削去,最后来到烈日下,开始抵挡烈日。高原蓦然暗淡了下来,仿佛huáng昏来临的景色迅速出现。他看到遥远处有野牛宁静地走动,它们行走在高原宁静的颜色之中。

箫声在霉雨的空中结束了最后的旋律。钟其民坐在窗口,他似乎看到刚才chuī奏的曲子正在雨的间隙里穿梭远去,已经进入他视野之外的天空,只有清晨才具有的鲜红的阳光,正在那个天空里飘扬。田野在晴朗地铺展开来,树木首先接受了阳光的照耀。那里清晨所拥有的各种声响开始升起,与阳光汇成一片。声响在纯净的空中四处散发,没有丝毫噪音。

屋外的雨声已经持续很久了,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钟其民望着空地上的简易棚,风中急泻而去的雨水在那些塑料雨布上飞飞扬扬。他们就躲藏在这飞扬之下。此刻空地的水泥地上雨水横流。

出现的那个人是林刚,他来到空地还未被简易棚占据的一隅,他呼喊了一声:“这里真舒服。”然后林刚的身体转了过去。

“王洪生。喂,我们到这里来。”

“你在哪儿?”是王洪生的声音,从雨里飘过来时仿佛被一层布包裹着。他可能正将头探出简易棚,雨水将在他脑袋上四溅飞舞。

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可是那天晚上来到的不是地震,而是霉雨。

王洪生他们此刻已和林刚站在了一起,他们的雨伞连成一片。他看到他们的脑袋往一处凑过去。他们点燃了香烟。

“这里确实舒服。”“简易棚里太难受了。”

“那地方要把人憋死。”

王洪生说:“最难受的是那股塑料气味。”

“这是什么烟,抽起来那么费劲。”

“你不问问这是什么天气。”

现在是霉雨飞扬的天气。钟其民望到远处的树木在雨中烟雾弥漫。现在望不到天空,天空被雨遮盖了。雨遮盖了那种应有的蓝色,遮盖了阳光四she的景色。雨就是这样,遮盖了天空。“地震还会不会发生?”

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谁也没有见到过地震,所以谁也不知道什么是废墟。他曾经去过新疆吐鲁番附近的高昌故城。一座曾经繁华一时的城镇,经千年的烈日照she,风沙席卷,如今已是废墟一座。他知道什么是废墟。昔日的城墙、房屋依稀可见,但已被huáng沙覆盖,闪烁着阳光那种huáng色。落日西沉以后,故城在月光里凄凉耸立,回想着昔日的荣耀和灾难。然后音乐诞生了。因此他知道什么是废墟。“钟其民。”是林刚或者就是王洪生在叫他。

2

“你真是宁死不屈。”是王洪生在说。

他听到他们的笑声,他们的笑声飘到窗口时被雨击得七零八落。“砍头不过风chuī帽。”是林刚。

他注意起他们的屋门,他们的屋门都敞开着。他们为何不走入屋内?李英又在叫唤了:“星星。”她撑着一把雨伞出现在林刚他们近旁。

他不知道孩子是什么时候来到脚旁的。

“这孩子到处乱走。”孩子听到了母亲的呼喊,他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钟其民别出声。“星星。”星星的头发全湿了。他俯下身去,抹去孩子脸上的雨水。他的手接触到了他的衣服,衣服也湿了,孩子的皮肤因为cháo湿,已经开始泛白。“大伟。”李英开始呼喊丈夫了。

大伟的答应声从简单棚里传出来。

“你出来。”李英哭丧着喊叫。随即又叫:

“星星。”一片雨水飞扬的声音。

雨水在地上急流不止,塑料雨布在风中不停摇晃,雨打在上面,发出一片沉闷的声响。王洪生他们的说话声阵阵传来。“你也出去站一会吧。”她说。

吴全坐在chuáng上,他弯曲着身体,汗水在他脸上胡乱流淌。他摇摇头。她伸过手去摸了一下他的衣服。

“你的衣服都湿了。”他看到自己的手如同在水中浸泡多时后出现无数苍白的皱纹。“你把衬衣脱下来。”她说。

他看着地上哗哗直流的雨水。她伸过手去替他解衬衣纽扣。他疲惫不堪地说:“别脱了,我现在动一下都累。”

cháo湿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的双手撑住chuáng沿,事实上撑住的是她的身体。隆起的腹部使她微微后仰。脚挂在chuáng下,脚上苍白的皮肤看上去似乎与里面的脂肪脱离。如同一张胡乱贴在墙上的纸,即将被风chuī落。

王洪生他们在外面的声音和雨声一起来到。钟其民的箫声已经持续很久了。风在外面的声音很清晰。风偶尔能够试探着chuī进来一些,使简易棚内闷热难忍的塑料气味开始活动起来,出现几丝舒畅的间隙。

“你出去站一会吧。”她又说。

他看了她一眼,她的疲惫模样使他不忍心抛下她。他摇摇头。“我不想和他们站在一起。”

王洪生他们在外面声音明亮。钟其民的箫声已经离去。现在是自由自在的风声。“我也想去站一会。”她说。

他们一起从简易棚里钻出来,撑开雨伞以后站在了雨中,棚外的清新气息扑鼻而来。

“像是清晨起chuáng打开窗户一样。”她说。

“星星。”李英的叫声此刻听起来也格外清新。

星星出现在不远的雨中,孩子缩着脖子走来。他在经过钟其民窗口时向那里看了几眼,钟其民朝他挥了挥长箫。

“星星,你去哪儿了?”

李英的声音怒气冲冲。

他发现她的两条腿开始打颤了。他问:

“是不是太累了。”她摇摇头。“我们回去吧。”她说:“我不累。”“走吧。”他说。她转过身去,朝简易棚走了两步,然后发现他没有动。他愁眉不展地说:“我实在不想回到简易棚里去。”

她笑了笑:“那就再站一会吧。”

“我的意思是……”他说:“我们回屋去吧。”

“我想。”他继续说:“我们回屋去坐一会,就坐在门口,然后再去那里。”他朝简易棚疲倦地看了一眼。

监测仪一直没有出现异常qíng况。这天上午,雨开始趋向稀疏,天空不再是沉沉一色,虽然乌云依然翻滚,可那种令人欣慰的苍白颜色开始隐隐显露,霉雨已经持续了三天。他望着此刻稀疏飘扬的雨点,心里坚持着过去的想法:地震不会发生。街道上的雨水在哗哗流动,他曾经这样告诉过顾林他们。工宣队长的简易棚在cao场的中央。阿尔卑斯山峰的积雪在蓝天下闪闪烁烁。但他不能告诉工宣队长地震不会发生,他只能说:“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监测仪?”工宣队长坐在简易棚内痛苦不堪,他的手抹去光着的膀子上的虚汗。“他娘的,我怎么没听说过监测仪。”

他一直站在棚外的雨中。

工宣队长望着白树,满腹狐疑地问:

“那玩艺灵吗?”白树告诉他唐山地震前三天他就监测到了。

工宣队长看了白树一阵,然后摇摇头:

“那么大的地震能提前知道吗?什么监测仪,那是闹着玩。”物理老师的简易棚接近那条小道。他妻子的目光从雨水飘来,使他走过时,犹如越过一片阳光灿烂照she的树林。监测仪一直没有出现异常qíng况,他很想让物理老师知道这一点。但是cha在裤袋里的手制止了他,那是一把钥匙制止了他。

现在飘扬在空气中的雨点越来越稀疏了,有几只麻雀在街道上空飞过,那喳喳的叫声暗示出某种灿烂的景象,阳光照she在湿漉漉的泥土上将会令人感动。街上有行人说话的声音。“听说地震不会发生了。”

白树在他们的声音里走过去。

“邻县已经解除了地震警报。”

监测仪始终没有出现异常qíng况。白树知道自己此刻要去的地方,他感到一切都严重起来了。

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走在街上时,会使众人仰慕。他的眼睛里没有白树,但是他看到了陈刚:

“你爸爸好吗?”后来陈刚告诉白树:那人就是县革委会主任。

县委大院空地里的qíng景,仿佛是学校cao场的重复。很多大小不一的简易棚在那里呈现。依然是阿尔卑斯山下的营地。白树在大门口站了很久,他看到他们在雨停之后都站在了棚外,他们掀开了雨布。“那气味太难受了。”白树听到他们的声音里有一种晴天时才有的欢欣鼓舞。

“这日子总算到头了。”

“虚惊一场。”有几个年轻人正费劲地将最大的简易棚的雨布掀翻在地。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站在一旁与几个人说话,和他说完话的人都迅速离去。后来他身旁只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那雨布被掀翻的一刻,有一片雨水明亮的倾泻下去。他们走入没有了屋顶的简易棚。

现在白树走过去了,走到他们近旁。县革委会主任此刻坐在一把椅子里,他的手抚摸着膝盖。那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和一张办公桌站在一起,桌上有一部黑色的电话。他问:

“是不是通知广播站?”

革委会主任摆摆手:“再和……联系一下。”

白树依稀听到某个邻近的县名。

那人摇起电话:嘎嘎嘎嘎。

是长途台吗?接一下……”

“你是谁?”革委会主任发现了白树。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白树听到自己的声音哆嗦着飘向革委会主任。“你说什么?”“监测仪……地震监测仪很正常。”

“监震监测仪?哪来的地震监测仪?”

电话铃响了。那人拿起电话。

“喂,是……”白树说:“我们学校的地震监测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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