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十二年前的来信,我今天正式收到了……这十二年里,我起码有七次变换了住址,每一次搬家都会遗失一些信件什么的,三年前我搬到现在这个住址,我发现自己已经将过去所有的信件都丢失了,唯有你这封信被保留了下来……十二年前我把你的信cha入了一本书中,一本没有读完的书,你的信我也没有读完。今天,我准备将十二年前没有读完的书继续读下去时,我读完的却是你的信……
在十二年前,我们之间的美好关系刚刚开始就被中断了,现在我就站在这中断的地方,等待着你的来到……我们应该坐在同一间房屋里,坐在同一个窗前,望着同样的景色,说着同样的话,将十二年前
周林给马兰的信寄出后没过多久,大约十来天,他收到了她的回信。马兰告诉周林,她不仅在过去的十二年里没有变换过住址,而且“从五岁开始,我就一直住在这里。”所以“你十二年后寄出的信,我五天就收到了。”她在信中说:“收到你的信时,我没有在读书,我正准备上楼,在楼梯里我读了你的信,由于光线不好,回到屋里我站到窗口又读了一遍,读完后我把你的信放到了桌子上,而不是夹到书里。”让周林感到由衷高兴的是,马兰十二年前在信中提到的“别墅”仍然存在。这天中午,周林坐在窗前的桌旁,把马兰的两封来信放在一起,一封过去的信和一封刚刚收到的信,他看到了字迹的变化,十二年前马兰用工整稚嫩的字,写在一张浅蓝颜色的信纸上,字写得很小。信纸先是叠了一个三角,又将两个角弯下来,然后才叠出长方的形状,弯下的两个角cha入到信纸之中。十二年前周林在折开马兰来信时,对如此复杂的叠信方式感到很不耐烦,所以信纸被撕破了。
现在收到的这封信叠得十分马虎,而且字迹潦糙,信的内容也很平淡,没有一句对周林发出邀请的话,只是对“别墅”仍然存在的qiáng调,让周林感到十二年前中断的事可以重新开始。这封信写在一张纸的反面,周林将纸翻过来,看到是一然后是日期和比马兰信上笔迹更为潦糙的医生签名。
马兰的别墅是一间二十平米左右的房屋,室内只有一张chuáng、一把椅子、一张写字台和一只三人沙发,显得空空dàngdàng。周林一走进去就闻到了灰尘浓重的气息,不是那种在大街上飘扬和席卷的风沙,是日积月累后的气息,压迫着周林的呼吸,使他心里发沉。马兰将背在肩上的牛皮背包扔进了沙发,走到窗前扯开了像帆布一样厚的窗帘,光线一下子照到了周林的眼睛上,他眯fèng起眼睛,感到灰尘掉落下来时不是纷纷扬扬,倒像是细雨。扯开窗帘以后,马兰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块抹布,她擦起了沙发。周林走到窗前,透过灰朦朦的玻璃,他看到了更为灰朦朦的景色,在杂乱的楼房中间,一条水泥铺成的小路随便弯曲了几下后来到了周林此刻站立的窗下。
刚才他就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他们在火车站上了一辆的士,那是一辆红色的桑塔纳。马兰让他先坐到车里,然后自己坐在了他的身边,她坐下来时顺手将牛皮背包放到了座位的中间。周林心想这应该是一个随意的动作,而不是有意要将他们之间的身体隔开。他们说着一些可有可无的话,看着的士慢慢驶去。司机打开的对讲机里同时有几个人在说话,互相通报着这座城市里街道拥挤的状况,车窗外人的身影就像森林里的树木那样层层叠叠,车轮不时溅起一片片白色的水花,水花和马兰鲜红的嘴唇,是周林在这yīn沉的下午里唯一感受到的活力。半个小时以后,的士停在了一个十分阔气和崭新的公共厕所旁。周林先从车里出来,他站在这气派的公共厕所旁,看着贴在墙上的白色马赛克和屋顶的红瓦,再看看四周的楼房,那些破旧的楼房看上去很灰暗,电线在楼房之间杂乱地来来去去,不远处的垃圾筒竟然倒在了地上,他看到一个人刚好将垃圾倒在筒上,然后一转身从容不迫地离去。
他站在这里,重新体会着刚才在车站广场寻找马兰时的qíng景。他的双腿在行李和人群中间艰难地跋涉着,冬天的寒风chuī在他的脸上,让他感受到南方特有的cháo湿。他呵出了热气,又吸进别人吐出的热气,走到了广场的铁栅栏旁,把胳膊架上去,伸长了脖子向四处眺望,寻找着一个戴红帽子的女人,这是马兰在信中给他的特征。他在那里站了十来分钟,就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人人喜欢鲜艳的城市,他爬到铁栅栏上,差不多同时看到了十多顶红帽子,在广场拥挤的人群里晃动着,犹如漂浮在水面上的胡萝卜。
后来,他注意到了一个女人,一个正在走过来的戴红帽子的女人,为了不让寒风丝丝地往脖子里去,她缩着脖子走来,一只手捏住自己的衣领。她时时把头抬起来看看四周,手里夹着香烟,吸烟时头会迅速低下去,在头抬起来之前她就把烟吐出来。他希望这个女人就是马兰,于是向她喊叫:“马兰。”马兰看到了他,立刻将香烟扔到了地上,用脚踩了上去,扬起右手向他走去。她的身体裹在臃肿的羽绒大衣里,他感受不到她走来时身体的扭动,她鲜红的帽子下面是同样鲜红的围巾,他看不到她的脖子,她的手在手套里,她的两条腿一前一后摆动着,来到一个水坑前,她跳跃了起来,她跳起来时,让他看到了她的身体所展现出来的轻盈。
马兰像个工人一样叼着香烟,将周林身旁的椅子搬到电表下面,从她的牛皮背包里拿出一支电笔,站到椅子上,将电表上的两颗螺丝拧松后下来说:“我们有暖气了。”她在牛皮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很大的电炉,起码有一千五百瓦,放到沙发旁,cha上电源后电炉立刻红起来了,向四周散发着热量。马兰这时脱下了羽绒大衣,坐到沙发里,周林看到牛仔裤把马兰的臀部绷得很紧,尽管如此她的腹部还是坚决地隆出来了一些。周林看到电炉通红一片,接着看到电表纹丝不动。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左手夹着香烟,右手玩着那支电笔,微笑地看着周林,皱纹爬到了她的脸上,在她的眼角放she出去,在她的额头舒展开来。周林也微笑了,他想不到这个女人会如此能gān,她让电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同时又不用去jiāo电费。周林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炽热起来,他脱下羽绒服,走到chuáng边,将自己的衣服和马兰的放在一起,然后回到沙发里坐下,他看到马兰还在微笑,就说:“现在暖和多了。”
马兰将香烟递过去,问他:“你抽一支吗?”周林摇摇头,马兰又问:“你一直都不抽烟?”“以前抽过。”周林说道。“后来……后来就戒了。”
马兰笑起来,她问:“为什么戒了?怕死?”
周林摇摇头说:“和死没关系,主要是……经济上的原因。”“我明白了。”马兰笑了笑,又说,“十二年前我看到你的时候,你手里夹着一支牡丹牌的香烟。”
周林笑了,他说:“你看得这么清楚?”“这不奇怪。”马兰说。“奇怪的是我还记得这么清楚。”
马兰继续说着什么,她的嘴在进行着美妙的变化,周林仔细听着她的声音,那个声音正从这张吸烟过多的嘴中飘扬出来,柔和的后面是突出的清脆,那种令人感到快要断裂的清脆。她的声音已经陈旧,如同一台用了十多年的收录机,里面出现了沙沙的杂音。尤其当她发出大笑时,嘶哑的嗓音让周林的眼中出现一堵斑驳的旧墙,而且每次她都是用剧烈的咳嗽来结束自己的笑声。当她咳嗽时,周林不由地要为她的两叶肺担惊受怕。她止住咳嗽以后,眼泪汪汪地又给自己点燃一支香烟,随后拿出化妆盒,重新安排自己的容貌。她细心擦去被眼泪弄湿了的睫毛膏,又用手巾纸擦起了脸和嘴唇,接下去是漫长的化妆。她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可她热爱自己的脸蛋。那支只吸了一口的香烟搁在茶几上,自己燃烧着自己,她已经忘记了香烟的存在,完全投身到对脸蛋的布置之中。
两个人在沙发上进行完牡丹牌香烟的jiāo谈之后,马兰突然有些激动,她看着周林的眼睛闪闪发亮,她说:“要是十二年前,我这样和你坐在一起……我会很激动。”
周林认真地点点头,马兰继续说:“我会喘不过气来的。”
周林微笑了,他说:“当时我经常让人喘不过气来,现在轮到我自己喘不过气来了。”他看了看马兰,补充说:“是穷困,穷困的生活让我喘不过气来。”
马兰同qíng地看着他,说:“你毛衣的袖管已经磨破了。”
周林看了看自己的袖管,然后笑着问:“你收到我的信时吃惊了吗?”
“没有。”马兰回答,她说:“我拆开你的信,先去看署名,这是我的习惯,我看到周林两个字,当时我没有想起来是你,我心想这是谁的信,边上楼边看,走到屋门口时我差不多看完了,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了。”
周林问:“你回到屋中后又看了一遍?”
“是的。”马兰说。“你吃惊了吗?”“有点。”周林又问:“没有激动?”
马兰摇摇头:“没有。”
马兰给自己点燃一支香烟,吸了一口后说道:“我觉得很有趣,我写出了一封信,十二年后才收到回信,我觉得很有趣。”“确实很有趣。”周林表示同意,他问:“所以你就给我来信?”“是的。”马兰说,“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是单身一人。如果我已经嫁人,有了孩子,这事再有趣我也不会让你来。”
周林轻声说:“好在你没有嫁人。”
马兰笑了,她将香烟吐出来,然后用舌尖润了润嘴唇,换一种口气说:“其实我还是有些激动。”
她看看周林,周林这时感激地望着她,她深深吸了口气后说:“十二年前我为了见到你,那天很早就去了影剧院,可我还是去晚了,我站在走道上,和很多人挤在一起,有一只手偷偷地摸起了我的屁股,你就是那时候出现的,我忘记了自己的屁股正在被侮rǔ,因为我看到了你,你从主席台的右侧走了出来,穿着一件绛红的茄克,走到了中央,那里有一把椅子,你一个人来到中央,下面挤满了人,而台上只有你一个人,空空dàngdàng地站在那里,和椅子站在一起。
“你毕直地在站在台上,台下没有一丝声响,我们都不敢呼吸了,睁大眼睛看着你,而你显得很疲倦,嗓音沙哑地说想不到在这里会有那么多热爱文学、热爱诗歌的朋友。你说完这话微微仰起了脸,过了一会,前面出现了掌声,掌声一làng一làng地扑过来,立刻充满了整个大厅。我把手都拍疼了,当时我以为大家的掌声是因为听到了你的声音,后来我才知道你说完那句话以后就流泪了,我站得太远,没有看到你的眼泪。”在掌声里你说要朗诵一首诗歌,掌声一下子就没有了,你把一只手放到了椅子上,另一只手使劲地向前一挥,我们听到你响亮地说道:“望着你的不再是我的眼睛而是两道伤口握着你的不再是我的手而是……‘”我们憋住吸呼,等待着你往下朗诵,你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主席台上qiáng烈的光线照在你的脸上,把你的脸照得像一只通了电的灯泡一样亮,你那样站了足足有十来分钟,还没有朗诵’而是‘之后的诗句,台下开始响起轻微的人声,这时你的手又一次使劲向前一挥,你大声说:“而是……’”我们没有听到接下来的诗句,我们听到了扑嗵一声,你直挺挺地摔到了地上。台下的人全呆住了,直到有几个人往台上跑去时,大家才都明白过来,都往主席台涌去,大厅里是乱成一团,有一个人在主席台上拚命地向下面喊叫,谁也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他大概是在喊叫着要人去拿一付担架来。他不知道你已经被抬起来了,你被七、八个人抬了起来,他们端着你的脑袋,架着你的脚,中间的人扯住你的衣服,走下了主席台,起码有二十来个人在前面为你开道,他们蛮横地推着喊道:“让开,让开……‘”你四肢伸开地从我面前被抬过去,我突然感到那七、八个抬着你的人,不像是在抬你,倒像是扯着一面国旗,去游行时扯着的国旗。你被他们抬到了大街上,我们全都涌到了大街上,阳光照在你的眼睛上使你很难受,你紧皱眉头,皱得嘴巴都歪了。“街道上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听过你朗诵’而是……‘的人簇拥着你,还有很多没有听过你朗诵的人,因为好奇也挤了进来,浩浩dàngdàng地向医院走去。来到医院大门口时,你闭着的眼睛睁开了,你的手挣扎了几下,让抬着你的人把你放下,你双脚站到了地上,右手摸着额头,低声说:”现在好了,我们回去吧。’“有一个人爬到围墙上,向我们大喊:”现在他好啦,诗人好啦,我们可以回去啦。‘“喊完他低下头去,别人告诉他,你说自己刚才是太激动了,他就再次对我们喊叫:”他刚才太激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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