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时很腼腆,我们沿着脚手架往上走时,你都不好意思伸手拉我,你只是不住地说:”小心,小心。‘“我们走到了第六层,你说:”我们就坐在这里。’“我点了点头,你就蹲了下去,用手将上面的泥灰碎石子抹掉,让我先坐下后,你自己才坐下。
“后来你看着我反复说:”要是你是一个男人该多好,我们就不用分手了,你跟着我到饭店,要不我去你家,我们可以躺在一张chuáng上,我们可以不停地说话……‘“你把这话说了三遍,接着你站了起来,说再过两个小时天就要亮了,说应该送我回家了。
“我就站起来跟着你往下走,你记得吗?那幢房子下面三层已经有了楼梯,下面的脚手架被拆掉了,走到第三层,我们得从里面的楼梯下去,那里面一片漆黑,你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互相看不见。在漆黑里,我突然听到你急促的呼吸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呼吸,又急又重。我先是一惊,接着我马上意识到是怎么会事了,我一旦明白以后,自己的呼吸也急促起来。我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被你抱住,我心里很害怕,同时又很激动,激动得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我的呼吸一急促,你那边的呼吸声就更紧张了,变得又粗又响,我听到后自己的呼吸也更急更粗……”
“我们就这样走出了那幢房子,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走到街上,路灯照着我们,你在前面走着,我跟在后面,你低头走了一会,才回过身来看我,我走到你身边,这时候我们的呼吸都平静了,你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了。”
马兰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看了一会周林,问他:“你想起来了吗?”周林点了点头,他说:“当时我很胆怯。”“只是胆怯?”马兰问。
周林点着头说:“是的,胆怯。”马兰说:“应该是战栗吧?”
周林看着马兰,觉得她不是在开玩笑,就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说是战栗也可以,不过我觉得用紧张这词更合适。”
说完他又想了想,接着又说:“其实还是胆怯,当时我稍稍勇敢一点就会抱住你,可我全身发抖,我几次都站住了,听着你走近,有一次我向你伸出了手,都碰到了你的衣服,我的手一碰到你的衣服就把自己吓了一跳,我立刻缩回了手。当时我完全糊涂了,我忘记了是在下楼,忘记了我们马上就会走出那幢楼房,我以为我们还要在漆黑里走很久,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胆怯了,我觉得还有机会,谁知道一道亮光突然照在了我的眼睛上,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街上了……”
“有一点我不明白……”周林犹豫了一会后说:“就是美国遗产,我是说……她是怎么会事?”
马兰说:“她和你没关系。”
“没关系?”周林看了一会马兰,接着大声笑起来,他说:“这是你虚构的一个人?”“不。”马兰说:“有这样一个人,我说到她的事都是真的,她也和一个诗人有过那种jiāo往,只是那个诗人不是你。”
然后马兰笑着问他:“你刚才说的那个喊叫‘妈妈’的人是谁?”
周林也笑了起来,他伸手摸了摸额头,说:“我以为她是美国遗产。”
马兰又问:“你还能想起来她是谁吗?”
周林点点头,马兰则是摇着头说:“我看你是想不起来了,就是想起来也是张冠李戴……你究竟和多少女人有过关系?”
“能想起来。”周林说:“就是要费点劲。”
周林说着身体向马兰靠近了一些,他笑着说:“我还是不明白,我说的那句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马兰问他:“哪句话?”
周林说:“就是那句很拙劣的话。”
“嘹亮的大腿?”马兰问。
周林点头说:“这句也是。”
马兰说:“那是你自己的诗句。”
周林说:“我明白了,还有一句……”
“让我像抱妹妹一样抱抱你。”马兰替他说了出来。
周林嘿嘿笑了起来,他继续问马兰:“你说美国遗产和我没关系,可这句话……我还真说过。”
马兰说:“你是对别的女人说的。”
周林问:“你怎么会知道?”
马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想。因为也有人对我说过那句话,男人都是一路货色,看上去形形色色,骨子里面都一样。有的是没完没了地说话,满嘴恭维和爱慕的话,说着手伸了过来,先在我手上碰一下,过一会在我头上拍一下,然后就是摸我的脸了。还有的巧妙一些,说起话来声东击西,听上去什么意思都没有,可每句都在试探着我的反应。我还遇到过一上来就把我抱住的人,在一秒钟以前我还不认识他,他倒像是抱住一个和他一起生活了几年的女人……”
周林笑了起来,他问马兰:“所以你就觉得我也会说那句话?”
马兰看了一会周林,说:“你还说过更为拙劣的话。”
周林说:“你别诈我了。”
马兰微笑了一下,然后问他:“你能背诵多少流行歌曲的歌词?”
周林有些不安了,他不知所措地笑了笑,马兰继续说:“应该是五、六年前,这段时间你经常用流行歌的歌词去勾引女孩,这确实也是手段,对那些十八岁、二十来岁的女孩是不是很有成效?”
周林双手捏在一起,不解地问她:“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
马兰说:“六年前的夏天你在威海住过?”
周林想了想后说:“是,是在威海。”马兰说:“我也在威海,我在一家饭店里见到了你,你和十来个人坐在一起,你们大声说话,我就坐在你们右边的桌子旁,你们在一起吵吵闹闹,我看到了你。刚开始我只是觉得以前见过你,就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不停地去看你,你也开始看我,就这样我们互相看着对方,我使劲地想你是谁?你呢,开始勾引我了,每次我扭过头来看你时,你都对我微微一笑。”直到你同桌的一个人拿着酒杯走到你面前,大声叫着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你是谁,当时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六年后会在这样的地方见到你,你的头发剪短了,胡须反而留得很长,比头发还长。我当时肯定是发怔地看了你很久,你也一直微笑地看着我,你的微笑比刚才更加意味深长。“我知道你没有认出来我是谁,要不你不会这样看着我,你会立刻站起来,喊叫着走过来,你会对我说:”你还认识我吗?‘“而不是微笑地看着我,我知道这种微笑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有些吃惊,想不到几年以后你的脸上出现了这样的神态。后来我站起来走了出去,走到饭店对面的海堤上,那时候天还没有黑,我站在堤岸上看着那些在海水中游泳的人,夕阳的光芒照在海面上,出现了一道一道的红光,随着波làng起伏着。”有一个人走到了我身边,我知道是你,我感觉到你的头向我低下来一些,我心里咚咚直跳,我不敢看你,倒不是我太紧张了,我是害怕看到你脸上的微笑,那种勾引女人的微笑。你在我身边站了一会,你的头离我的脸很近,我都能够感受到你呼出的气息,你那么站了一会,然后我听到你说:“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你的声音让我毛骨悚然,我没有看你是不愿看到你那种微笑,可是你让我听到了比那种微笑更叫人难受的声音。过了一会,你又故作温柔地说:“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还是该勇敢留下来?‘”我全身都绷紧了,你接着说:“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请看我脸上无奈的苦笑。’”我站在那里手发抖了,你却还在说:“虽然我都不说,虽然我都不做,你却不能不懂。‘”你酸溜溜地声音让我牙根都发酸,我转过身去向前走了,我不想再和你站在一起,可是你跟在了我身后,你说:“就请你给我多一点点时间再多一点点问候,不要一切都带走。’”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转过身来对你说:“滚开。‘”然后我大步向前走去,我脸上挂着冷笑,我为自己刚才让你滚开而感到自豪。“马兰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着周林,周林的手在自己脸上摸着,他知道马兰正看着自己,就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马兰继续说:”仅仅六年时间,你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六年前我们坐在第六层脚手架上,你qíng绪激昂,时时放声大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喊出来的。六年以后,你酸溜溜地微笑,酸溜溜地说话了,满嘴的港台歌词。
“其实我们一起坐在脚手架上时,你已经在勾引我了,你当时反复对我说,如果我是一个男人该多好,这样我们就可以躺到一张chuáng上去。当时我很单纯,我不知道你说这话时的真正意思,到后来,也就是几年以后,我才明白过来,不过丝毫不影响我对你的崇敬和爱慕。直到今天,我还在喜欢当时的你,我总想起你说话时挥舞着双手,还有长长的头发在你额前一甩一甩。”马兰停顿了一下,说道:“这是美好的记忆。”周林转过脸来看着马兰,说:“确实很美好。”马兰接着说:“后来就不美好了。”
周林不再看着马兰,他看起了自己的皮鞋,马兰说:“我们后来还见过一次,是威海那次见面后两年……”
“我们还见过一次?”周林有些吃惊。
“是的。”马兰说。“也就是四年前,在一个诗歌创作班上,你来给我们讲课,那时你已经不留胡须了,你站在讲台上,两只眼睛瞟来瞟去,显得心不在焉。这是我第二次听你讲诗歌,第一次在影剧院你面对几百近千人,这一次只有三十个人听着你的声音,你讲得有气无力,中间打了三次呵欠,而且说着时常忘了该说什么,就问我们:”我说到哪儿啦?‘“讲完以后你没有回家,而是在我们创作班学员的几个宿舍里消磨了半夜时光,当然是在女学员的宿舍。有两次我在走廊上经过,听到你在里面和几个女声一起笑。到了晚上十一点,我准备上chuáng睡觉时,你来敲门了。
“你微微笑着走了进来,自己动手关上了门,看到我站在chuáng边,就摆摆手说:”坐下,坐下。‘“我坐下后,你坐在了我对面的chuáng上,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马兰。‘“你又问:”是哪里人?’“我说:”江苏人。‘“你点点头后站了起来,伸手在我脸上扭了一把,同时说:”小脸蛋很漂亮。’“然后你走了出去。”
“后来……”周林问。“后来我们还见过吗?”
“见过。”马兰回答。“什么时候?”周林立刻问道。
马兰笑着说:“现在。”
周林没有笑,他看着窗口,拉开的窗帘沉重的垂在两边,屋外的亮光依然很yīn沉地挂在玻璃上,通过玻璃,他看到外面天空的颜色更为灰暗了。
马兰两条手臂往上伸去,她脱下了一件毛衣,接着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她看到周林额上出现了一些汗珠,就说:“你脱掉一件毛衣。”周林用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摇着头说:“不用,没关系。”马兰说:“要不关掉电炉。”
说着马兰站了起来,准备去拔掉电源cha头,周林伸手挡了一下,他说:“我不热。”马兰站在原处看了一会周林,然后坐回到沙发里,两个人看着电炉上通红的火,看了一阵,周林扭过头来说:“我是不是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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