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有一个 籍 ,也是各人各有一个的籍,不足为奇。
但我是什么 系 呢?自己想想,既非 研究系 ,也非 jiāo通系 (7),真不知怎么一回事。只好再jīng查,细想;终于也明白了,现在写它出来,庶几乎免得又有 流言 ,以为我是黑籍的政客。
因为应付某国某君(8)的嘱托,我正写了一点自己的履历,第一句是 我于一八八一年生在浙江省绍兴府城里一家姓周的家里 ,这里就说明了我的 籍 。但自从到了 可惜 的地位之后,我便又在末尾添上一句道, 近几年我又兼做北京大学,师范大学,女子师范大学的国文系讲师 ,这大概就是我的 系 了。我真不料我竟成了这样的一个 系 。
我常常要 挑剔 文字是确的,至于 挑剔风cháo 这一种连字面都不通的yīn谋,我至今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做法。何以一有流言,我就得沉默,否则立刻犯了嫌疑,至于使和我毫不相gān的人如西滢先生者也来代为 可惜 呢?那么,如果流言说我正在钻营,我就得自己锁在房里了;如果流言说我想做皇帝,我就得连忙自称奴才了。然而古人却确是这样做过了,还留下些什么 空xué来风,桐rǔ来巢 (9)的鬼格言。可惜我总不耐烦敬步后尘;不得已,我只好对于无论是谁,先奉还他无端送给我的 尊敬 。
其实,现今的将 尊敬 来布施和拜领的人们,也就都是上了古人的当。我们的乏的古人想了几千年,得到一个制驭别人的巧法:可压服的将他压服,否则将他抬高。而抬高也就是一种压服的手段,常常微微示意说,你应该这样,倘不,我要将你摔下来了。求人尊敬的可怜虫于是默默地坐着;
但偶然也放开喉咙道 有利必有弊呀!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10)呀! 猗欤休哉(11)呀! 听众遂亦同声赞叹道, 对呀对呀,可敬极了呀! 这样的互相敷衍下去,自己以为有趣。
从此这一个办法便成为八面锋(12),杀掉了许多乏人和白痴,但是穿了圣贤的衣冠入殓。可怜他们竟不知道自己将褒贬他的人们的身价估得太大了,反至于连自己的原价也一同失掉。
人类是进化的,现在的人心当然比古人的高洁;但是 尊敬 的流毒,却还不下于流言,尤其是有谁装腔作势,要来将这撒去时,更足使乏人和白痴惶恐。我本来也无可尊敬;
也不愿受人尊敬,免得不如人意的时候,又被人摔下来。更明白地说罢:我所憎恶的太多了,应该自己也得到憎恶,这才还有点像活在人间;如果收得的乃是相反的布施,于我倒是一个冷嘲,使我对于自己也要大加侮蔑;如果收得的是吞吞吐吐的不知道算什么,则使我感到将要呕哕似的恶心。然而无论如何, 流言 总不能吓哑我的嘴 。
六月二日晨。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五日《莽原》周刊第七期。
(2)指署名 瞎嘴 写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的致作者的信。这封信攻击作者的《青年必读书》,其中说: 我诚恳的希望:一、鲁迅先生是感觉 现在青年最要紧的是 行 ,不是 言 ,所以敢请你出来作我们一般可怜的青年的领袖先搬到外国(连家眷)去,然后我要做个摇旗呐喊的小卒。二、鲁迅先生搬家到外国后,我们大家都应马上搬去。 (按着重号系原件所有)
(3)掉文袋亦作掉书袋。《南唐书 彭利用传》: 言必据书史,断章破句,以代常谈,俗谓之掉书袋。
(4)孔明诸葛亮(181 234),字孔明,琅琊阳都(今山东沂南)人,三国时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曾任蜀汉丞相。秦桧(1090 1155),字会之,江宁(今南京)人。曾任南宋宰相,加太师衔,是主张降金的内jian,诬杀抗金名将岳飞的主谋。
(5)关于宋朝不许南人做宰相,据宋代笔记小说《道山清话》(著者不详)载: 太祖(赵匡胤)尝有言,不用南人为相,实录、国史皆载,陶谷《开基万年录》、《开宝史谱》言之甚详,皆言太祖亲写 南人不得坐吾此堂 ,刻石政事堂上。 这个 祖制 ,在真宗天禧元年(1017)王钦若(江西新喻人)做了宰相后,就被打破。
(6)指陈西滢。他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发表的《闲话》中说: 以前学校闹风cháo,学生几乎没有对的,现在学校闹风cháo,学生几乎没有错的。这可以说是今昔言论界的一种信条。在我这种喜欢怀疑的人看来,这两种观念都无非是迷信。
(7) 研究系 一九一六年袁世凯死后,在黎元洪任北洋政府总统、段祺瑞任国务总理期间,原进步党首领梁启超、汤化龙等组织 宪法研究会 ,依附段祺瑞,并勾结西南军阀,进行政治投机活动,这个政客集团被称为 研究系 。 jiāo通系 ,袁世凯的秘书长兼jiāo通银行总理梁士诒曾奉命组织他的部属为 公民党 ,充当袁世凯当选总统和复辟帝制的工具,这个政客集团被称为 jiāo通系 。
(8)指苏联人王希礼,原名瓦西里耶夫(B.A.QRGPLMST),俄文本《阿Q正传》的最初翻译者,当时是在河南的国民军第二军俄国顾问团成员。作者曾为他的译本写过序及《著者自叙传略》,后都编入《集外集》中。
(9) 空xué来风,桐rǔ来巢 语出《文选》宋玉《风赋》李善注引《庄子》(佚文): 空阅来风,桐rǔ致巢。 据晋代司马彪注:
门户孔空,风善从之;桐子似rǔ,著其叶而生,其叶似箕,鸟喜巢其中也。 这里的意思是说:流言之来,一定是本有可乘之隙的缘故。
(10)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语见《庄子 齐物论》。
(11) 猗欤体哉 叹美词。
(12)八面锋锋利无比的意思。清代陈chūn在《永嘉先生八面锋》(传为南宋陈傅良著)一书的跋文中说: 物之不可犯者锋,锋而至于八则面面相当,往无不利。
自从世界上产生了“须知学校犹家庭”的名论之后,颇使我觉得惊奇,想考查这家庭的组织。后来,幸而在《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对于bào烈学生之感言》中,发见了“与此曹子勃谿相向”这一句话,才算得到一点头绪:校长和学生的关系是“犹”之“妇姑”。于是据此推断,以为教员都是杂凑在杨府上的西宾,将这结论在《语丝》上发表(2)。
“可惜”!昨天偶然在《晨报》上拜读“该校哲教系教员兼代主任汪懋祖以彼之意见书投寄本报”(3)的话,这才知道我又错了,原来都是弟兄,而且现正“相煎益急”,像曹cao的儿子阿丕和阿植(4)似的。
但是,尚希原谅,我于引用的原文上都不加圈了。只因为我不想圈,并非文章坏。
据考据家说,这曹子建的《七步诗》(5)是假的。但也没有什么大相gān,姑且利用它来活剥一首,替豆萁伸冤:
煮豆燃豆萁,萁在釜下泣——
我烬你熟了,正好办教席!
六月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七日《京报副刊》。
(2)即收入本书的《“碰壁”之后》。
(3)汪懋祖(1891—1949)字典存,江苏吴县人,当时的女师大教员,是杨荫榆迫害学生事件的积极参加者。杨荫榆宴请评议员于西安饭店,他也列席。他在这篇致“全国教育界”的意见书(载一九二五年六月二日《晨报》)中,诬蔑学生,颠倒黑白,对杨荫榆大加推崇:“杨校长之为人,颇有刚健之气,yù努力为女界争一线光明,凡认为正义所在,虽赴汤蹈火,有所不辞。今反杨者,相煎益急,鄙人排难计穷,不敢再参末议。”
(4)阿丕即曹丕(187—226),曹cao的次子。参看本卷第520页注(17)。阿植,即曹植(192—232),曹cao第三子。参看本卷第520页注(18)。
(5)《七步诗》《世说新语·文学》载:“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明代冯惟讷《古诗纪》选录此诗,注云“本集不载”,并附录四句的一首:“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清代丁晏的《曹集诠评》中关于此诗也说:“《诗纪》云‘本集不载’,疑出附会。”
一
“公理战胜”的牌坊(2),立在法国巴黎的公园里不知怎样,立在中国北京的中央公园里可实在有些希奇,——但这是现在的话。当时,市民和学生也曾游行欢呼过。
我们那时的所以入战胜之林者,因为曾经送去过很多的工人;大家也常常自夸工人在欧战的劳绩。现在不大有人提起了,战胜也忘却了,而且实际上是战败了(3)。
现在的qiáng弱之分固然在有无枪pào,但尤其是在拿枪pào的人。假使这国民是卑怯的,即纵有枪pào,也只能杀戮无枪pào者,倘敌手也有,胜败便在不可知之数了。这时候才见真qiáng弱。
我们弓箭是能自己制造的,然而败于金,败于元,败于清。记得宋人的一部杂记里记有市井间的谐谑,将金人和宋人的事物来比较。譬如问金人有箭,宋有什么?则答道,“有锁子甲”。又问金有四太子,宋有何人?则答道,“有岳少保”。临末问,金人有láng牙棒(打人脑袋的武器),宋有什么?
却答道,“有天灵盖”!(4)自宋以来,我们终于只有天灵盖而已,现在又发现了一种“民气”,更加玄虚飘渺了。
但不以实力为根本的民气,结果也只能以固有而不假外求的天灵盖自豪,也就是以自bào自弃当作得胜。我近来也颇觉“心上有杞天之虑”(5),怕中国更要复古了。瓜皮帽,长衫,双梁鞋,打拱作揖,大红名片,水烟筒,或者都要成为爱国的标征,因为这些都可以不费力气而拿出来,和天灵盖不相上下的。(但大红名片也许不用,以避“赤化”之嫌。)
然而我并不说中国人顽固,因为我相信,鸦片和扑克是不会在排斥之列的。况且爱国之士不是已经说过,马将牌已在西洋盛行,给我们复了仇么?
爱国之士又说,中国人是爱和平的。但我殊不解既爱和平,何以国内连年打仗?或者这话应该修正:中国人对外国人是爱和平的。
我们仔细查察自己,不再说诳的时候应该到来了,一到不再自欺欺人的时候,也就是到了看见希望的萌芽的时候。
我不以为自承无力,是比自夸爱和平更其耻rǔ。
六月二十三日。
二
先前以“士人”“上等人”自居的,现在大可以改称“平民”了罢;在实际上,也确有许多人已经如此。彼一时,此一时,清朝该去考秀才,捐监生,(6)现在就只得进学校。“平民”这一个徽号现已日见其时式,地位也高起来了,以此自居,大概总可以从别人得到和先前对于“上等人”一样的尊敬,时势虽然变迁,老地位是不会失掉的。倘遇见这样的平民,必须恭维他,至少也得点头拱手陪笑唯诺,像先前下等人的对于贵人一般。否则,你就会得到罪名,曰:“骄傲”,或“贵族的”。因为他已经是平民了。见平民而不格外趋奉,非骄傲而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