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西滢先生是 久已夫非一日矣 (5)的《闲话》作家,那大名我在报纸的广告上早经看熟了,然而大概还是一位高人,所以遇有不合自意的,便一气呵成屎橛,而世界上蛆虫也委实太多。至于李仲揆先生其人也者,我在《女师风cháo纪事》(6)上才识大名,是八月一日拥杨荫榆女士攻入学校的三勇士之一;到现在,却又知道他还是一位达人了,庸人以为学cháo的,到他眼睛里就等于 观剧 :这是何等逍遥自在。
据文章上说,这位李仲揆先生是和杨女士 不过见面两次 ,但却被用电话邀去看 名振一时的文明新戏 去了,幸而李先生自有脚踏车,否则,还要用汽车来迎接哩。我真自恨福薄,一直活到现在,寿命已不可谓不长,而从没有遇见过一个不大认识的女士来邀 观剧 ;对于女师大的事说了几句话,尚且因为不过是教一两点功课的讲师, 碰壁之后 ,还很恭听了些高仁山先生在《晨报》上所发表的伟论(7)。真的,世界上实在又有各式各样的运气,各式各样的嘴,各式各样的眼睛。
接着又是西滢先生的《闲话》(8): 现在一部分报纸的篇幅,几乎全让女师风cháo占去了。现在大部分爱国运动的青年的时间,也几乎全让女师风cháo占去了。 女师风cháo实在是了不得的大事qíng,实在有了不得的大意义。 临末还有颇为俏皮的结论道: 外国人说,中国人是重男轻女的。我看不见得吧。
我看也未必一定 见得 。正如人们有各式各样的眼睛一样,也有各式各样的心思,手段。便是外国人的尊重一切女xing的事,倘使好讲冷话的人说起来,也许以为意在于一个女xing。然而侮蔑若gān女xing的事,有时也就可以说意在于一个女xing。偏执的弗罗特(9)先生宣传了 jīng神分析 之后,许多正人君子的外套都被撕碎了。但撕下了正人君子的外套的也不一定就是 小人 ,只要并非自以为还钻在外套里的不显本相的脚色。
我看也未必一定 见得 。中国人是 圣之时者也 (10)教徒,况且活在二十世纪了,有华道理,有洋道理,轻重当然是都随意而无不合于道的:重男轻女也行,重女轻男也行,为了一个女xing而重一切女xing或轻若gān女xing也行,为了一个男人而轻若gān女xing或男xing也行 。所可惜的是自从西滢先生看出底细之后,除了哑吧或半yīn阳,就都坠入弗罗特先生所掘的陷坑里去了。
自己坠下去的是自作自受,可恨者乃是还要带累超然似的局外人,例如女师大 对不起,又是女师大 风cháo,从有些眼睛看来,原是不值得提起的,但因为竟占去了许多可贵的东西,如 报纸的篇幅 青年的时间 之类,所以,连《现代评论》的 篇幅 和西滢先生的时间也被拖累着占去一点了,而尤其罪大恶极的是触犯了什么 重男轻女 重女轻男这些大秘密。倘不是西滢先生首先想到,提出,大概是要被含胡过去了的。
我看,奥国的学者实在有些偏激,弗罗特就是其一,他的分析jīng神,竟一律看待,不让谁站在超人间的上帝的地位上。还有那短命的OttoWeininger(11),他的痛骂女人,不但不管她是校长,学生,同乡,亲戚,爱人,自己的太太,太太的同乡,简直连自己的妈都骂在内。这实在和弗罗特说一样,都使人难于利用。不知道咱们的教授或学者们,可有方法补救没有?但是,我要先报告一个好消息:Weininger早用手枪自杀了。这已经有刘百昭率领打手痛打女师大 对不起,又是女师大 的 毛丫头 (12)一般 痛快 ,他的话也就大可置之不理了罢。
还有一个好消息。 毛丫头 打出之后,张崧年先生引 罗素之所信 (13)道, 因世人之愚,许多问题或终于不免只有武力可以解决也! (《京副》二五○号)又据杨荫榆女士,章士钊总长者流之所说,则捣乱的 毛丫头 是极少数,可见中国的聪明人还多着哩,这是大可以乐观的。
忽而想谈谈我自己的事了。
我今年已经有两次被封为 学者 ,而发表之后,也就即刻取消。第一次是我主张中国的青年应当多看外国书,少看,或者竟不看中国书的时候,便有论客以为素称学者的鲁迅不该如此,而现在竟至如此,则不但决非学者,而且还有洋奴的嫌疑。第二次就是这回佥事免职之后,我在《莽原》上发表了答KS君信,论及章士钊的脚色和文章的时候,又有论客以为因失了 区区全事 而反对章士钊,确是气量狭小,没有 学者的态度 ;而且,岂但没有 学者的态度 而已哉,还有 人格卑污 的嫌疑云。
其实,没有 学者的态度 ,那就不是学者喽,而有些人偏要硬派我做学者。至于何时封赠,何时考定,却连我自己也一点不知道。待到他们在报上说出我是学者,我自己也借此知道了原来我是学者的时候,则已经同时发表了我的罪状,接着就将这体面名称革掉了,虽然总该还要恢复,以便第三次的借口。
据我想来,佥事 文士诗人往往误作签事,今据官书正定 这一个官儿倒也并不算怎样 区区 ,只要看我免职之后,就颇有些人在那里钻谋朴缺,便是一个老大的证据。至于又有些人以为无足重轻者,大约自己现在还不过做几句 说不出 的诗文(14),所以不知不觉地就来 慷他人之慨 了罢,因为人的将来是想不到的。然而,惭愧我还不是 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 (15)式的理想奴才,所以竟不能 尽如人意 ,已经在平政院(16)对章士钊提起诉讼了。
提起诉讼之后,我只在答KS君信里论及一回章士钊,但听说已经要 人格卑污 了。然而别一论客却道是并不大骂,所以鲁迅究竟不足取。我所经验的事委实有点希奇,每有 碰壁 一类的事故,平时回护我的大抵愿我设法应付,甚至于暂图苟全。平时憎恶我的却总希望我做一个完人,即使敌手用了卑劣的流言和yīn谋,也应该正襟危坐,毫无愤怨,默默地吃苦;或则戟指嚼舌,喷血而亡。为什么呢?自然是专为顾全我的人格起见喽。
够了,我其实又何尝 碰壁 ,至多也不过遇见了 鬼打墙 罢了。
九月十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一日《语丝》周刊第四十五期。
(2) 一个女读者 参看本卷第79页注(5)。下文的 是作者自造的字,即女xing的 卒 。
(3)李仲揆(1889 1971)名四光,字仲揆,湖北huáng冈人,地质学家。他在科学研究上有卓越贡献,创立了地质力学。曾留学英国伯明翰大学,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七期(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发表《在北京女师大观剧的经验》一文,其中说: 有一天晚上(按为一九二五年七月三十一日),已经被学生驱逐了的校长杨荫榆先生打来一次电话,她大致说: 女师大的问题现在可以解决。明早有几位朋友到学校参观,务必请你也来一次。
我并预备叫一辆汽车来接你。 我当时想到,杨先生和我不过见面两次, 又想到如若杨先生的话属实,名振一时的文明新戏也许演到最后一幕。时乎不再来,所以我快快的应允了杨先生,并且声明北京的汽车向来与我们骑自转车的人是死对头,千万不要客气。
(4)段祺瑞(1864 1936)字芝泉,安徽合肥人,北洋军阀皖系首领。曾随袁世凯创建北洋军,历任北洋政府陆军总长、国务总理。一九二四年任北洋政府 临时执政 ,一九二六年屠杀北京爱国群众,造成三一八惨案。同年四月被冯玉祥的国民军驱逐下台。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五日,段祺瑞发布了所谓 整顿学风 的命令,对教员学生大加恫吓: 迩来学风不靖。屡次变端。一部分不职之教职员。与旷课滋事之学生。jiāo相结托。破坏学纪。 倘有故酿风cháo。蔑视政令。则火烈水懦之喻。孰杀谁嗣之谣。前例具存。所宜取则。本执政敢先父兄之教。不博宽大之名。依法从事。决不姑贷。 先父兄之教 ,语出汉代司马相如的《谕巴蜀檄》: 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5) 久已夫非一日矣 语出清代梁章巨《制义丛话》卷二十四,原作 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 ,是梁所举叠chuáng架屋的八股文滥调的例句。
(6)《女师风cháo纪事》载《妇女周刊》第三十六、三十七两期(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九、二十六日),作者署名晚愚。其中说及八月一日的事: 八一晨,全校突布满武装军警,各室封锁,截断电话线,停止伙食,断绝jiāo通。同学相顾失色。继而杨氏率打手及其私党
凶拥入校,旋即张贴解散四班学生之布告。
(7)高仁山江苏江yīn人,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在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晨报》 时论 栏发表的《大家不管的女师大》一文中说: 最奇怪的就是女师大的专任及主任教授都那里去了?学校闹到这样地步,何以大家不出来设法维持?诸位专任及主任教授,顶好同学生联合起来,商议维持学校的办法,不要让教一点两点钟兼任教员来gān涉你们诸位自己学校的事qíng。
(8)陈西滢这篇《闲话》载《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九日)。他先说五卅惨案、沙面惨案还没有解决,又造谣说 苏俄无故的逮捕了多少中国人,监禁在黑黯的牢狱里 ,也没有人 反抗 ,然后即说到 女师风cháo ,讲了鲁迅所摘引的那些话。
(9)弗罗特(S.Freud,1856 1939)通译弗洛伊德,奥地利jīng神病学家,jīng神分析学说的创立者。这种学说认为文学、艺术、哲学、宗教等一切jīng神现象,都是人们因受压抑而潜伏在下意识里的某种 生命力 (Libido),特别是xingyù的潜力所产生的。
(10) 圣之时者也 孟轲赞美孔丘的话,见《孟子 万章》。
(11)OttoWeininger华宁该尔(1880 1903),奥地利人,仇视女xing主义者。他曾于一九○三年出版《xing与xing格》一书,攻击妇女,力图证明妇女的地位应该低于男子。
(12)刘百昭湖南武冈人,当时任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兼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校长。一九二五年八月六日,章士钊在国务会议上提请停办女师大,当即通过,十日由教育部下令执行。学生闻讯后即开会决议,坚决反对,并在教员中公举九人,学生中公举十二人,组织校务维持会负责校务,于八月十日正式成立。八月十七日,章士钊又决定在女师大校址另立所谓 女子大学 ,于十九日派刘百昭前往筹办。刘到校后即禁上校务维持会活动,并于二十二日雇用流氓女丐殴曳学生出校,将她们禁闭在报子街补习科中。 毛丫头 一语,见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四日《京报》吴稚晖关于女师大问题的《答大同晚报》。该文篇末说: 言止于此。我不愿在这国家存亡即在呼吸的时候,经天纬地,止经纬到几个毛丫头身上去也。
(13)张崧年河北献县人;当时教育部的编译员。他在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六日《京报副刊》发表的关于女师大问题的通信中说:
此所以使我日益相信,如罗素之所信,因世人之愚,许多问题或终于不免只有武力可以解决也! 罗素(B.Russell,1872 1970),英国哲学家。一九二○年曾来我国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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