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集_鲁迅【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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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和学生也都逐年地有些改换了,而那向上的jīng神还是始终一贯,不见得弛懈。自然,偶尔也免不了有些很想勒转马头的,可是这也无伤大体,“万众一心”,原不过是书本子上的冠冕话。

第二,北大是常与黑暗势力抗战的,即使只有自己。自从章士钊提了“整顿学风”(3)的招牌来“作之师”(4),并且分送金款(5)以来,北大却还是给他一个依照彭允彝(6)的待遇。现在章士钊虽然还伏在暗地里做总长(7),本相却已显露了;而北大的校格也就愈明白。那时固然也曾显出一角灰色,但其无伤大体,也和第一条所说相同。

我不是公论家,有上帝一般决算功过的能力。仅据我所感得的说,则北大究竟还是活的,而且还在生长的。凡活的而且在生长者,总有着希望的前途。

今天所想到的就是这一点。但如果北大到二十八周年而仍不为章士钊者流所谋害(8),又要出纪念刊,我却要预先声明:不来多话了。一则,命题作文,实在苦不过;二则,说起来大约还是这些话。

十二月十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七日《北大学生会周刊》创刊号。

(2)指高仁山。参看本卷第120页注(7)。

(3)“整顿学风”一九二五年八月章士钊起糙所谓“整顿学风”的命令,由段祺瑞发布。参看本卷第120页注(4)。

(4)“作之师”语见《尚书·泰誓》:“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

(5)金款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法国因法郎贬值,坚持中国对法国的庚子赔款要以金法郎支付。一九二五年chūn,段祺瑞政府不顾当时全国人民的坚决反对,同意了法方的无理要求,从作为赔款抵押的中国盐税中付给债款后,收回余额一千多万元,这笔款被称为“金款”。它们除大部充作北洋政府的军政开支外,从中拨出一百五十万元作为教育经费,当时一些私立大学曾提出分享这笔钱,章士钊则坚持用于清理国立八校的积欠,“分送金款”即指此事。

(6)彭允彝字静仁,湖南湘潭人。一九二三年他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时,北京大学为了反对他,曾一度与教育部脱离关系。一九二五年八月,北京大学又因章士钊“思想陈腐,行为卑鄙”,也宣言反对他担任教育总长,与教育部脱离关系。所以这里说“还是给他一个依照彭允彝的待遇”。

(7)暗地里做总长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北京市群众为要求关税自主,举行示威游行,提出“驱逐段祺瑞”、“打死朱深、章士钊”等口号。章士钊即潜逃天津,并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十一号(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五日)上宣称:“幸天相我。局势顿移。所谓鸟官也者。已付之自然淘汰。”其实那时段祺瑞并未下台,章士钊也仍在暗中管理部务。

(8)章士钊当时一再压迫北京大学,如北大宣布脱离教育部后,《甲寅》周刊即散布解放北大的谣言,进行威胁;一九二五年九月五日,段祺瑞政府内阁会议决定,停发北大经费。

如果只有自己,那是都可以的: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也好,今日这么说明日那么说也好。但最好是在自己的脑里想,在自己的宅子里说;或者和qíng人谈谈也不妨,横竖她总能以“阿呀”表示其佩服,而没有第三者与闻其事。只是,假使不自珍惜,陆续发表出来,以“领袖”“正人君子”自居,而称这些为“思想”或“公论”之类,却难免有多少老实人遭殃。自然,凡有神妙的变迁,原是反足以见学者文人们进步之神速的;况且文坛上本来就“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2),既不幸而为庸人,则给天才做一点牺牲,也正是应尽的义务。谁叫你不能研究或创作的呢?亦惟有活该吃苦而已矣!

然而,这是天才,或者是天才的奴才的崇论宏议。从庸人一方面看起来,却不免觉得此说虽合乎理而反乎qíng;因为“蝼蚁尚且贪生”,也还是古之明训。所以虽然是庸人,总还想活几天,乐一点。无奈爱管闲事是他们吃苦的根苗,坐在家里好好的,却偏要出来寻导师,听公论了。学者文人们正在一日千变地进步,大家跟在他后面;他走的是小弯,你走的是大弯,他在圆心里转,你却必得在圆周上转,汗流浃背而终于不知所以,那自然是不待数计guī卜而后知的。

什么事qíng都要gān,gān,gān!那当然是名言,但是倘有傻子真去买了手枪,就必要深悔前非,更进而悟到救国必先求学。(3)这当然也是名言,何用多说呢,就遵谕钻进研究室去。待到有一天,你发见了一颗新彗星(4),或者知道了刘歆并非刘向的儿子(5)之后,跳出来救国时,先觉者可是“杳如huáng鹤”了,寻来寻去,也许会在戏园子里发见。你不要再菲薄那“小东人嗯嗯!哪,唉唉唉!”(6)罢:这是艺术。听说“人类不仅是理智的动物”,必须“种种方面有充分发达的人,才可以算完人”呀,学者之在戏园,乃是“在感qíng方面求种种的美”。

(7)“束发小生”变成先生,从研究室里钻出,救国的资格也许有一点了,却不料还是一个jīng神上种种方面没有充分发达的畸形物,真是可怜可怜。

那么,立刻看夜戏,去求种种的美去,怎么样?谁知道呢。也许学者已经出戏园,学说也跟着长进(俗称改变,非也)了。

叔本华先生以厌世名一时,近来中国的绅士们却独独赏识了他的《妇人论》(8)。的确,他的骂女人虽然还合绅士们的脾胃,但别的话却实在很有些和我们不相宜的。即如《读书和书籍》那一篇里,就说,“我们读着的时候,别人却替我们想。我们不过反复了这人的心的过程。……然而本来底地说起来,则读书时,我们的脑已非自己的活动地。这是别人的思想的战场了。”但是我们的学者文人们却正需要这样的战场——未经老练的青年的脑髓。但也并非在这上面和别的qiáng敌战斗,乃是今日之我打昨日之我,“道义”之手批“公理”之颊——说得俗一点,自己打嘴巴。作了这样的战场者,怎么还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月来,不知怎的又有几个学者文人或批评家亡魂失魄了,仿佛他们在上月底才从娘胎钻出,毫不知道民国十四年十二月以前的事似的。女师大学生一归她们被占的本校,就有人引以为例,说张胡子或李胡子可以“派兵送一二百学生占据了二三千学生的北大”(9)。如果这样,北大学生确应该群起而将女师大扑灭,以免张胡或李胡援例,确保母校的安全。

但我记得北大刚举行过二十七周年纪念,那建立的历史,是并非由章士钊将张胡或李胡将要率领的二百学生拖出,然后改立北大,招生三千,以掩人耳目的。这样的比附,简直是在青年的脑上打滚。夏间,则也可以称为“挑剔风cháo”。但也许批评界有时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正如天才之在文坛一样的。

学者文人们最好是有这样的一个特权,月月,时时,自己和自己战,——即自己打嘴巴。免得庸人不知,以常人为例,误以为连一点“闲话”也讲不清楚。

十二月二十二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八日《猛进》周刊第四十四期。

(2)“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据宋代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五:“田登作郡,自讳其名,触者必怒,吏卒多被榜笞;于是举州皆谓灯为火。上元放灯,许人入州治游观,吏人遂书榜揭于市曰:本州依例放火三日。”

(3)这些“名言”都是胡适说的。他在《新青年》第九卷第二号(一九二一年六月)《四烈士土冢上的没字碑歌》一诗中,歌颂“炸弹!炸弹!”和“gān!gān!gān!”;但在五卅运动后,他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九期(一九二五年九月五日)发表的《爱国运动与求学》一文中,又主张救国必先求学,企图使学生脱离爱国运动。

(4)发见了一颗新彗星这也是对胡适所说的话而发的。胡适在一九一九年八月十六日所作《论国故学》一文中曾说过:“发明一个字的古义,与发现一颗恒星,都是一大功绩。”(据《胡适文存》二集卷二)

(5)刘向(约前77—前6)、刘歆(?—23),父子二人都是汉代学者。这里说“刘歆并非刘向的儿子”,是讽刺当时一些毫无根据地乱下判断的考据家。

(6)这是京剧《三娘教子》中老仆薛保的唱词。“小东人”指小主人薛倚。

(7)这些都是陈西滢的话。他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的《闲话》中说:“人类不仅仅是理智的动物,他们在体格方面就求康健qiáng壮,在社会方面就求同qíng,在感qíng方面就求种种的美。种种方面有充分的发达的人,才可以算完人。”

(8)《妇人论》叔本华的一篇诬蔑妇女的文章。曾由张慰慈译为中文,题为《妇女论》,载于一九二五年十月十四、十五日《晨报副刊》。在译文前,还有徐志摩的介绍文《叔本华与叔本华的〈妇女论〉》。

(9)女师大学生于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被章士钊、刘百昭雇人殴曳出校以后,即另在宗帽胡同赁屋上课,原址则由章士钊另立女子大学。十一月末章士钊潜逃天津,女师大学生即迁回原址。这立刻招致陈西滢的攻击,他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四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九日)的《闲话》里说:“女大有三百五十学生,女师大有四十余学生,无论分立或合并,学生人数过八倍多的女大断没有把较大的校舍让给女师大的道理。”他诬蔑女师大学生的回校,是“用bào力去占据”女大校舍,所以又说:“要是有一天,什么张胡子或李胡子占有了北京,他派兵送一二百学生来占据了二三千学生的北大,他说这不过学你们教育界自己发明的方法,你们又怎样说?”

自从去年chūn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有了反对校长杨荫榆事件以来,于是而有该校长在太平湖饭店(2)请客之后,任意将学生自治会员六人除名的事;有引警察及打手蜂拥入校的事;
迨教育总长章士钊复出(3),遂有非法解散学校的事;有司长刘百昭雇用流氓女丐殴曳学生出校,禁之补习所空屋中的事;有手忙脚乱,急挂女子大学招牌以掩天下耳目的事;有胡敦复(4)之趁火打劫,攫取女大校长饭碗,助章士钊欺罔世人的事。女师大的许多教职员, 我敢特地声明:并不是全体!
本极以章杨的措置为非,复痛学生之无辜受戮,无端失学,而校务维持会(5)之组织,遂愈加严固。我先是该校的一个讲师,于黑暗残nüèqíng形,多曾目睹;后是该会的一个委员,待到女师大在宗帽胡同自赁校舍,而章士钊尚且百端迫压的苦痛,也大抵亲历的。当章氏势焰熏天时,我也曾环顾这首善之区,寻求所谓 公理 道义 之类而不得;而现在突起之所谓 教育界名流 者,那时则鸦雀无声;甚且捧献ròu麻透顶的呈文(6),以歌颂功德。但这一点,我自然也判不定是因为畏章氏有嗾使兵警痛打之威呢,还是贪图分润金款之利(7),抑或真以他为 公理 或 道义 等类的具象的化身?但是,从章氏逃走,女师大复校以后,所谓 公理 等件,我却忽而间接地从女子大学在撷英馆宴请 北京教育界名流及女大学生家长 的席上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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