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志康站起来时,公jiāo车的车门关上了,车子开始驶去,一个女人的手提包被车门夹住,露出一个角和一截带子,那一截带子摇摇晃晃地随着公jiāo车离去。
他转过身来,想知道刚才是谁把他一把拉了下来,他看到两个和他儿子一样年轻的小伙子正冷冷地看着他,他看了看这两个年轻人,又去看另外那些没有挤上车的人,他们有的也正看着他,有的看着别处。他想骂一句什么,转念一想,还是别骂了。
后来同时来了两辆车,石志康上了后面那一辆。这次他没有在离家最近的那一站下车,而是在前面两站下了车。那里有一个人天天骑着一辆板车,在下午三四点钟来到公jiāo车的站牌下卖豆腐,他的豆腐比别处的豆腐都要香。石志康在纺织厂工作的妻子,要他下班回来时,顺便在那里买两斤豆腐,因为今天是星期六,他们在大学念三年级的儿子将回家来过周末。
石志康买了豆腐后,不再挤车了,而是走了两站多路回家,他回到家中时,已经快到七点了,他的妻子还没有回来,他心里很不高兴。他妻子四点半就应该下班了,而且回家的路也比他近。要是往常这时候,他妻子饭菜都差不多做好了,现在他只能饿着肚子来到厨房,开始洗菜切ròu。
他妻子李秀兰回来时,手里提了两条鱼,她一进屋看到石志康正在切ròu,急忙问他:“你洗手了没有?”
石志康心里有气,就生硬地说:“你没看到我手是湿的。”
李秀兰说:“你用肥皂了吗?现在街上流行病毒xing感冒,还有肺炎,一回家就得用肥皂洗手。”
石志康鼻子里哼了一下,说:“那你还不早点回家?”
李秀兰把两条鱼放到水槽里,她告诉石志康,这两条鱼才花了三块钱,她说:“是最后两条,他要五块,我硬是给了他三块钱。”
石志康说:“买两条死鱼还要那么长时间?”
“死了没多久。”
李秀兰给他看鱼腮:“你看,鱼腮还很红。”
“我是说你。”
他指指手表,直起嗓子说:“都七点多了,你才回来。”
李秀兰的嗓子也响了起来,她说:“怎么啦?我回来晚又怎么啦?你天天回来比我晚,我说过你没有?”
石志康问她:“我下班比你早?我的厂比你的厂近?”
李秀兰说:“我摔了。”
李秀兰说着将手中的鱼一扔,转身走到房间里去了,她说:“我从车上摔下来,我半天都站不起来,我在大街旁坐了有三、四十分钟,人都快冻僵了……”
石志康把正在切ròu的刀一放,也走了过去:“你摔了?我也摔了一跤,我被人捏住衣领……”
石志康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他看到李秀兰裤管卷起来后,膝盖旁有jī蛋那么大一块乌青,他弯下腰用手摸了摸,问她:“怎么摔的?”
李秀兰说:“下车的时候,后面的人太挤,把我撞了下来。”
这时候他们的儿子回来了,他穿着一件大红的羽绒服,一进屋看到母亲腿上的伤,也像父亲那样弯下腰,关切地问:“是摔了一跤?”
然后边脱着羽绒服边说:“你们应该补充钙,现在不仅婴儿要补钙,上了年纪的人也要补钙,你们现在骨质里每天都在大量地流失钙,所以你们容易骨折……要是我从公jiāo车上被推下来,就绝对不会有那么大的一块乌青。”
他们的儿子说着打开了电视,坐到沙发里,又塞上袖珍收音机的耳机,听起了音乐台的调频节目。
石志康问他儿子:“你这是在看电视呢?还是在听收音机?”
他儿子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像是没有听清父亲在说些什么,又把脸转了回去。
这时他母亲说话了,李秀兰说:“你洗手了没有?”
他转过脸来,拿下一只耳机问他母亲:“你说什么?”
“你快去洗手。”李秀兰说,“现在正流行病毒xing感冒,公jiāo车上最容易传染病毒,你快去洗手,要用肥皂。”
“我不用洗手。”他们的儿子将耳机塞到耳朵里,然后说,“我是坐出租车回来的。”
这天晚上,石志康一直没有睡着,他的妻子李秀兰已经有五个月只拿一百多元薪水,他的qíng况好一些,也就是拿四百来元,两个人加起来还不到六百,可是现在大米已经涨到一元三角一斤了,猪ròu每斤十二元,连辣椒都要三元钱一斤。就是这样,他们每个月仍然给儿子三百元生活费,给自己才留下两百多元。然而,他们的儿子在周六回家的时候竟然坐着出租车。
李秀兰也没有睡着,她看到石志康总是在翻身,就间他:“你没睡着?”
“没有。”石志康回答。
李秀兰侧过身去问他:“儿子坐着出租车回家要花多少钱?”
“不知道,我没坐过出租车。”
石志康接着又说:“我想最少也要三十元。”
“三十元?”李秀兰心疼地叫了一声。
石志康叹息了一声,说道:“这可是我们从牙fèng里挖出来的钱。”
两个人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石志康先睡着了,没多久李秀兰也睡了过去。
第二天上午,他们的儿子和昨天一样戴上两个耳机,听着音乐在看电视,石志康和李秀兰决定和儿子好好谈一次话,李秀兰在儿子身边坐下,石志康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们面前,石志康对儿子说:“我和你妈想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他们的儿子因为戴着耳机,所以说话响亮。
石志康说:“谈谈家里的一些事。”
“说吧。”他们的儿子几乎是在喊叫。
石志康伸手把儿子右边的耳机拿了下来,他说:“这几个月里,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本来不想告诉你,怕影响你学习……”
“家里出了什么事?”他们的儿子取下另一耳机,问道。
“也没什么。”石志康说,“从这个月开始,我们厂里就没有夜班了,三百多个工人要有一半下岗,我倒不怕,我有技术,厂里还需要我……主要是你妈,你妈现在每个月只拿一百多元钱,她离退休还有四年,如果现在提前退休的话,每个月能拿三百元钱,可以连着拿三年……
“提前退休就能多拿钱?”他们的儿子问。
他们点了点头,他们的儿子就说:“那就退休吧。”
石志康说:“我和你妈也是这样想。”
“退休吧。”
他们的儿子说着又要把耳机戴上去,石志康看看李秀兰,李秀兰说:“儿子,现在家里的经济不如过去了,以后可能还要差……”
戴上了一只耳机的儿子问:“你说什么?”
石志康说:“你妈说家里的经济不如过去了……”
“没关系。”儿子挥了一下手,“国家的经济也不如过去了。”
石志康和李秀兰互相看了看,石志康说:“我问你,你昨天为什么要坐出租车回来?”
他们的儿子不解地看着他们,石志康又说:“你为什么不坐公jiāo车?”
儿子说:“公jiāo车太挤了。”
“太挤了?”
石志康指着李秀兰:“我和你妈天天都是挤着公jiāo车回家,你那么年轻,还怕挤?”
“挤倒是不怕,就是那气味太难闻了。”
儿子皱着眉继续说:“我最怕去闻别人身上的气味,在公jiāo车里,那么多人挤着你,bī着你去闻他们身上的气味,那时候香水味都是臭的,还常有人偷偷放个屁……”
儿子最后说:“每次挤公jiāo车我都想呕吐。”
“呕吐?”
李秀兰吃了一惊,然后问:“儿子,你是不是病了?”
“没病。”儿子说。
李秀兰看着石志康说:“会不会是胃病?”
石志康点了点头,对儿子说:“你胃疼吗?”
“我没病。”儿子有些不耐烦了。
李秀兰问:“你现在每天吃多少?”
他们的儿子喊叫起来:“我没有胃病。”
石志康继续问:“你睡眠好吗?”
石志康又对李秀兰说:“没睡好党的话,就想呕吐。”
他们的儿子伸出十个指头:“我每天睡十个小时。”
李秀兰还是不放心:“儿子,你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说过了,我没有病。”
他们的儿子叫着站了起来:“不就是坐了次出租车吗?我以后不坐出租车了……”
石志康说:“儿子,我们也不是心疼那几个钱,我们是为你好,你马上就要工作了,你自己挣了钱,就会明白钱来得不容易,就会节约……”
“是啊。”
李秀兰接过来说:“我们也没说不让你坐出租车。”
“我以后肯定不坐出租车了。”
他们的儿子说着坐回到沙发里,补充道:“我以后坐自己买的车。”
然后他将两个耳机塞到耳朵里,说道:“我们班上很多同学经常坐出租车。”
李秀兰听了这话对石志康说:“他的同学经常坐出租车。”
看到石志康点了点头,她就说:“别人家的儿子能坐出租车,我们的儿子为什么就不能坐?”
石志康说:“我也没说不让他坐出租车。”
这时候他们的儿子可能听到了一首喜欢的流行歌曲,晃着脑袋也唱了起来。看着儿子摇头晃脑的模样,他们相视而笑了。以后的日子也许会越来越艰难,他们并不为此忧心忡忡,他们看到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了。
一九九○年的某个夏日之夜,陌生人在他cháo湿的寓所拆阅了一份来历不明的电报。
然后,陌生人陷入了沉思的重围。电文只有“速回”两字,没有发报人住址姓名。陌生人重温了几十年如烟般往事之后,在错综复杂呈现的千万条道路中,向其中一条露出了一丝微笑。翌日清晨,陌生人漆黑的影子开始滑上了这条蚯蚓般的道路。
显而易见,在陌生人如道路般错综复杂的往事里,有一桩像头发那么细微的经历已经格外清晰了。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这排列得十分简单的数字所喻示的内涵,现在决定着陌生人的方向。事实上,陌生人在昨夜唤醒这遥远的记忆时,并没有成功地排除另外几桩旧事的gān扰。由于那时候他远离明亮的镜子,故而没有发现自己破译了电文后的微笑是含混不清的。他只是体会到了自己的qíng绪十分坚定。正是因为他过于信任自己的qíng绪,接下去出现的程序错误便不可避免。
几日以后,陌生人已经来到一个名叫烟的小镇。程序的错误便在这里显露出来。那是由一个名叫刑罚专家的人向他揭示的。可以设想一下陌生人行走时的姿态和神色。由于被往事的层层围困,陌生人显然无法在脑中正确地反映出四周的景与物。因此当刑罚专家看到他时,内心便出现了一种类似小号的鸣叫。那时的陌生人如一个迷途的孩子一样,走入了刑罚专家的视野。陌生人来到一幢灰色的两层小楼前,刑罚专家以夸张的微笑阻止了他的前行。“你来了。”刑罚专家的语气使陌生人大吃一惊。眼前这位白发闪烁的老人似乎暗示了某一桩往事,但是陌生人很难确认。
刑罚专家继续说:“我已经期待很久了。”
这话并没有坚定陌生人的想法,但是陌生人做了退一步的假设——即便他接受这个想法,那眼前这位老人也不过是他广阔往事里的一粒灰尘而已。所以陌生人打算绕过这位老人,继续朝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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