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萍萍就要说:“你别说了。”
“这样一来我就睡不着了。”林孟哈哈笑着把话说完。
问题是林孟这方面的话题还会继续下去,只要我们坐在他的屋中,他就不会结束。他是一个喜欢让我们围着他哈哈笑个不停的人,为此他会不惜任何代价,他会把萍萍在chuáng上给他取的所有绰号一口气说出来,把我们笑个半死。
萍萍给他取的绰号是从“心肝”开始的,接下去有“宝贝”,“王子”,“骑士”,“马儿”,这是比较优雅的,往后就是食物了,全是“卷心菜”,“豆gān”,“泥肠”,“土豆”之类的,还有我们都听不明白的“气势汹汹”和“垂头丧气”。
“你们知道‘气势汹汹’指的是什么?”
他知道我们不明白,所以他就站起来得意洋洋地问我们。这时候萍萍也站起来了,她看上去生气了,她的脸色都有点泛白,她叫了一声:“林孟。”
我们以为她接下去会怒气冲冲,可是她只是说:“你别说了。”
林孟坐回到门后的椅子里对着她哈哈地笑,她看了他一会后,转身走进了另一个房间。我们都显得很尴尬,可是林孟却若无其事,他对着妻子走进去的那个房间挥挥手说:“别管她。”
然后继续问我们:“你们知道‘气势汹汹’指的是什么?”
没有等我们摇头,他自己先说了,他伸手指指自己的裤档说:“就是这玩艺儿。”
我们开始笑起来,他又问:“‘垂头丧气’呢?”
这次我们都去看着他的裤档了,他的手又往那地方指了一下,他说:“也是这个东西。”
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叫嫁jī随jī,嫁狗随狗。萍萍和林孟在一起生活了两年以后,她对丈夫的胡说八道也就习惯起来了,当林孟信口开河的时候,她不再对他说:“你别说了”,而是低下头去摆弄起了自己的手指,似乎她已经接受林孟的随口乱说。
不仅如此,偶尔她也会说几句类似的话,当然她比林孟含蓄多了。我记得有一天我们坐在他们的家中,大家一起赞扬林孟笑的时候很有魅力时,萍萍突然cha进来说:“他晚上的笑容才叫可爱。”
我们一下子还没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大家似笑非笑地看着林孟,看看萍萍,萍萍就又补充了一句,她说:“当他需要我的时候。”
我们哈哈大笑,这时萍萍突然发现自己失言了,于是面红耳赤。林孟面对自己的笑话被揭示出来后,嘿嘿地发出了尴尬的笑声,他的脑袋不再去敲打后面的门了。
当可笑的事轮到他自己身上,他就一声不吭了。
我们对他们婚后的chuáng上生涯就这样略知一二,我们对他们另外的生活知道的就更多了,总之我们都认为林孟艳福不浅,萍萍的漂亮是有目共睹的,她的温柔与勤快我们也都看在眼里,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和林孟为了什么而争执起来。我们坐在他们家中时,她总是及时地为我们的茶杯斟上水,把火柴送到某一双准备点燃香烟的手中。而林孟,结婚以后的皮鞋总是锃亮锃亮的,衣着也越来越得体了,这当然是因为有了萍萍这样的一个妻子。在此之前,他是我们这些朋友中衣服穿得最糟糕的人。
就这样我回忆着他们的一些生活片断,在这天上午来到他们的寓所,我觉得自己很久没来敲他们的门了,当萍萍为我打开他们的房门时,我发现萍萍的样子变了一些,她好像是胖了,要不就是瘦了。
开门的时候,我先看到了萍萍的手,一只纤细的手抓住门框,门就开了,我觉得萍萍看到我时像是愣了一下,我想这是她很久没有看到我的缘故,我微笑着走了进去,然后发现自己没有看到沈天祥,没有看到王飞,没有看到陈力庆,就是林孟,我也没有看到,我问萍萍:“林孟呢?”
林孟没有在家,他早晨七点半的时候就出门了,他去工厂上班了。沈天祥,王飞,陈力庆这时候也应该在他们各自的地方上班gān活。只有我和萍萍……我对萍萍说:“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指的是在这个房间里,我看到萍萍听了我的话以后,脸上的肌ròu抽了两下,我心想这是微笑吗?我问萍萍:“你怎么了?”
萍萍不解地看着我,我又说:“你刚才对我笑了吗?”
萍萍点点头说:“我笑了。”
然后她脸上的肌ròu又抽了两下,我倒是笑起来了,我说:“你怎么笑得这样古怪?”
萍萍一直站在门口,那门也一直没有关上,抓住门框的手现在还抓着,她这样的姿态像是在等着我立刻离开似的,我就说:“你是不是要我马上就走?”
听到我这么说,她的手从门框上移开了,她的身体向我转了过来,她看着我,她的两只手在那里放来放去的,似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今天这样的萍萍,全身僵直地站在那里,笑的时候都让我看不出来她是在笑,我对萍萍说:“你今天是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事要出去?”
我看到她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我继续说:“你要是没有什么急事的话,那我就坐下了。”
我说着坐到了沙发里,可她还是站着,我笑了起来,我说:“你怎么还这样站着?”
她坐在了身边的一把椅子上,将自己脸的侧面对着我,我觉得她的呼吸很重,她的两条腿摆来摆去的,和刚才的手一样找不到位置,我就说:“萍萍,你今天是怎么了?今天我来了,你也不给我倒一杯水喝,也不给我削一个苹果吃,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萍萍连连摇头,她说:“没有,没有,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然后她对我笑了笑,站起来去给我倒水,她这次笑得像是笑了。她把水递到我手上时说:“今天没有苹果了,你吃话梅吧?”
我说:“我不吃话梅,话梅是你们女人吃的,我喝水就行了。”
萍萍重新坐到椅子上,我喝着水说:“以前我每次来你们家,都会碰上沈天祥他们,碰不上他们三个人,最少也能碰上他们中的一个,今天他们一个都没来,连林孟也不在家,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又是一个很少说话的人……”
我看到萍萍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她的头向门的方向扭了过去,她在听着什么,像是在听着一个人上楼的脚步声,脚步声很慢,脚步声很慢,上楼的人显得不慌不忙,走到了我和萍萍一起看着的那扇门的外面,然后又走上去了。萍萍松了一口气,她扭回头看着我,她的脸白得让我吃了一惊,她对我笑了笑,脸上的肌ròu又抽了两下。她的笑让我看不下去,我就打量他们的房屋,我发现气球已经从他们家中消失了,我的眼睛看不到粉红的颜色,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偷偷看了看他们的阳台,阳台上没有萍萍的内裤,也就是说阳台上也没有了粉红的颜色,然后我才问萍萍:“你们不喜欢气球了?”
萍萍的眼睛看着我,那样子让我觉得她听到了我的声音,可是没有听到我的话,我说:“没有气球了。”
“气球?”她看着我,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我又说:“气球,你们家以前挂了很多气球。”
“噢……”她想起来了。
我说:“我总觉得你今天有点……怎么说呢?有点不太正常。”
“没有。”她摇摇头说。
她的否认看上去并不积极,我告诉她:“我本来没有想到要来你们家,你知道吗?我又搬家了,我在帮着母亲整理厨房,帮着父亲整理书房,他们两个人把我使唤来使唤去的,让我厌烦极了,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本来我想去看看沈天祥的,可是前天我们还在一起,王飞和陈力庆我也经常见到他们,就是你们,我有很久没见了,所以我就到你们家来了,没想到林孟不在,我忘了他今天应该在工厂上班……”
我没有把编造她和林孟打架的事说出来。萍萍是一个认真的人,我继续说:“我没想到只有你一个人在家里……”
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她又总是心不在焉的,我想我还是站起来走吧,我站起来对她说:“我走了。”
萍萍也马上站起来,她说:“你再坐一会。”
我说:“我不坐了。”
她不再说什么,等着我从她家中走出去,我觉得她希望我立刻就走,我朝门走了两步,我说:“我先去一下你们家的卫生间。”
我进了卫生间,把门关上时,我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家的这条街上没有一个厕所。”
我本来只是想小便,可是小便结束以后,我又想大便了,因此我在卫生间里一下子就出不去了。我蹲下去,听到外面的楼梯上咚咚响起来了,一个人正很快地从楼下跑上来,跑到门口喊叫道:“萍萍,萍萍。”
是林孟回来了,我听到萍萍声音发抖地说:“你怎么回来了?”
门打开了。林孟走进来,林孟说:“我今天出来给厂里进货,我快让尿给憋死啦,一路上找不到一个厕所,我只好跑回家来。”
我在卫生间里觉得林孟像是一头野猪似地扑了过来,他一拉卫生间的门,然后没有声音了,显然他吓了一跳,过了一会,我听到他声音慌张地问萍萍:“这里面有人?”
我想萍萍可能是点了点头,我听到林孟吼叫起来了:“是谁?”
我在里面不由笑了笑,我还来不及说话,林孟开始踢门了,他边踢边叫:“你出来。”
我才刚刚蹲下去,他就要我出去,卫生间的门被他踢得乱抖起来,我只好提起裤子,系好皮带,打开卫生间的门,林孟看到是我,一下子愣住了,我说:“林孟,我还没完呢,你把门踢得这么响,屎刚要出来,被你这么一踢,又回去了。”
林孟眼睛睁圆了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咬牙切齿地说:“没想到会是你。”
他的样子让我笑了起来,我说:“你别这么看着我。”
林孟不仅继续瞪大眼睛看我,还向我伸出了手指,我避开他指过来的食指说:“你这样子让我毛骨悚然。”
这时林孟吼叫起来了,他叫道:“是你让我毛骨悚然。”
林孟的喊叫把我吓了一跳,于是我重视起了他的愤怒,我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说:“没想到你会和我老婆于上了。”
“gān上了?”我问他,“gān上了是什么意思。”
他说:“你别装啦。”
我去看萍萍,我想从她那里知道林孟的意思,可是我看到萍萍的脸完全成了一张白纸,只有嘴唇那地方还有点青灰颜色,萍萍的样子比起林孟的样子来,更让我不安。现在我明白林孟那句话的意思了,他认为我和萍萍在一起睡觉了。我说:“林孟,你完全错了,我和萍萍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可以问萍萍。”
我看到萍萍连连点着头,林孟对我的话和萍萍的点头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他用手指着我说:“你们谁都别想抵赖,我一进门就觉得萍萍的脸色不对,我一进门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不。”我说,“你所认为的事根本就没有发生。”
“没有发生?”他走过来一步,“你为什么躲在卫生间里?”
“我没有躲在卫生间里,”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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