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chūn麦在村里转悠着,雾气很浓,树上夜来凝结的水珠淅淅沥沥地滴落,就像下雨一样。chūn麦的头发和衣裳鞋子一会儿就湿透了。到山上去了大半年,chūn麦已经不习惯十九间房的cháo湿气候了。chūn麦想人还是应该住在太阳里的,那些先祖列宗怎么就选中了这片树林建造十九间房呢?树沟旁边垒了一座新坟,那是chūn麦的胞兄大壮的坟。chūn麦看见坟头上的青糙已经有过膝之高了。chūn麦骂了一句,没良心的货,他是在骂寡嫂水枝,chūn麦想人才死了大半年,坟上的糙已经长得这么高,她怎么就不知道到坟上来锄糙呢?坟上的糙长得这么高,要她这个大活人gān什么呢?大壮是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的,但chūn麦和六娥以至十九间房的村民都认为是水枝害了大壮。那时候日本人刚刚在二十里地外的塔镇驻下,日本人守着通往塔镇的路口,不让外村的人进镇。十九间房的村民都知道不能去塔镇赶集了。但水枝非要让大壮去塔镇卖掉一车柴禾。水枝说,别人都不去才好呢,别人都不去你那车柴禾才好卖呢。大壮推着一车柴禾往塔镇赶,大壮听不懂过路的日本兵说的话,他朝他们作揖鞠躬,试探着把柴禾车往镇里推。大壮把柴禾车推进去一段路,突然就撒开腿跑起来。后面的日本兵就是这时候开枪打他的,一枪打在后背上,一枪打在脑勺上。隔天chūn麦跟着村长去塔镇拖回了大壮的尸体,大壮躺在柴禾车上,身子下面的柴禾还绑得严严实实的,一捆也没卖掉。在回村的路上村长说,他跑什么?他要是不跑也不会丢了xing命。chūn麦就学着六娥的话说,是水枝害了我哥,那白虎星是克男人的货。chūn麦在坟上拔糙,听见鸟雀在树梢上的啼鸣声连绵不绝,鸟啼声也像雨点一样落在十九间房村里,落在chūn麦光luǒ的头顶上,除此之外,女人早起喂jī的叫声和敲打猪食槽的声音也从三排茅屋间传来。chūn麦无端地有点烦躁,坟上的糙拔到一半就停止了。chūn麦拍了拍沾满湿泥的手站起来,他想坟里的人死都死了,还在乎糙吗?死人什么也看不见,他们才不在乎坟上有没有糙呢。一个戴毡帽的男人弓着腰站在树下,他一边撒尿一边回头朝chūn麦张望着。那是村长金官。chūn麦一看见金官就想起昨天六娥借米的事,借一箩米怎么要那么长时间?chūn麦怀疑他离家这段时间六娥和金官有什么勾搭,这个下流货,仗着钱势不知勾搭了村里多少女人。
chūn麦你回来啦。金官系着裤子走过来。
回来啦。chūn麦说怎么不回来?再不回来我家的屋顶都要塌了。怎么会呢?要塌也是昨天夜里塌,昨天夜里你家的动静全村都听得见。金官哂笑着走近chūn麦,突然伸手在chūn麦的裤裆里掏了一把,他说,这会儿像个蔫茄子一样了。
chūn麦甩开金官的手,用脚底板踩着坟上的土,chūn麦不愿意和金官多说话。回来gān什么来了?不能说。金豹的事不能乱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山上的事我知道的可比你多,别忘了金豹是我的叔伯兄弟。金官一笑露出嘴里的一颗金牙和一颗银牙,他摘下头上的毡帽拍去上面的露水,然后又重新戴好帽子,金官有点鄙夷地扫了chūn麦一眼,弓着腰朝前走了几步,突然又站住说,你可要当心,别人gān什么都行,你这种小鼠小兔的货可千万要当心。chūn麦觉得金官的话很刺耳,但想半天也想不出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chūn麦就对着金官虾米似的背影啐了一口。金官其实倒提醒了chūn麦那件大事,chūn麦突然想到下山前金豹jiāo待的话,他差点把大事给忘了。chūn麦敲了敲自己的脑瓜,疾步朝家里跑。跑到家门口,六娥和书来一人挑了个水桶从屋里出来,他们好像是要去井上挑水。
坏了。chūn麦冲进屋里,撞掉了书来的扁担和六娥手里的桶,坏了,差点坏事了。chūn麦冲进屋里又退出来,朝屋后的地窖那里跑。你疯了,你往哪里跑呢?六娥追上去喊。地窖。金豹让我把地窖空出来呢。chūn麦气喘吁吁地说,金豹让我一下山就把地窖空出来。
gān什么?我家的地窖碍他什么事了?
你别瞎问。chūn麦拉开地窖的天板,定了定神说,金豹说不能走漏了风声,谁也不能告诉。
金豹是你爹,金豹让你gān什么你就gān什么?六娥拿了扁担往chūn麦的腰上捅,我不准你gān,你要闲得发慌就跟书来挑水去,让我享享福歇一口气。
你什么都不懂。chūn麦把女人拉到身边,凑到她耳边说,金豹明天下湖劫船,弄来的货要存放在我家地窖里。我们得把地窖里的东西腾出来啦。腾出来?那么多东西往哪儿腾?我家的地窖凭什么给他们窝赃?你别大喊大叫的,小心让旁人听见。chūn麦伸手捂住了女人的嘴,又在她臀上捏了一把,谁让人家是金豹呢?chūn麦说,谁让我跟着金豹混呢?他让腾地窖就得腾。
你怕他我可不怕他,他能把我吃了?六娥扔掉手里的扁担,猫着腰先进了地窖,六娥的身子在窖里,脸还浮在外面。要是给我家留下一半东西,那还差不多。六娥对chūn麦说,不能让他白白地占着我家的地窖。
chūn麦嘿嘿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猛地听见六娥骂道,狗屁,你做梦去吧。chūn麦不知她是骂自己还是骂他。chūn麦正想跟进去,回头看见书来拎着水桶呆呆地站在后面。书来好像拿不定主意该gān什么。挑水去呀。chūn麦朝儿子挥了挥手,十来岁的人了,挑水都不会挑吗?书来就拖着扁担和水桶独自去了井台。井台边聚了好多人,大大小小的水桶堆了一地,书来只好慢慢地等,他听见人们在井台上低声地仪论着什么,金豹,金豹,金豹,这个响亮的名字不停地灌进书来的耳朵,书来预感到十九间房快要发生什么事qíng了。半夜里十九间房的狗一齐吠叫起来,金豹的队伍牵着马挑着担子进了村子。十九间房每户人家的窗纸上都亮起了油灯的灯光,他们从门fèng处或窗纸dòng里观望金豹的队伍,他们看见那群人那些担子停留在chūn麦家门前。
快起来,金豹到了。chūn麦推醒身边的六娥,他从chuáng上跳起来说,快穿上衣服起来吧,你得给金豹弄些吃的。没东西给他吃。六娥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又躺下去了,她说,深更半夜的,我还要睡呢。我没东西给他吃。
不知好歹的货。chūn麦一边骂着一边扑到门前去拉门栓,砰地一声,门已经被外面的人踢开了,涌进来的是一股秋夜特有的寒气和几条黑黝黝的人影。我该死,我以为今天来不了啦。chūn麦刚刚想解释什么,脸上已经挨了一记耳光。chūn麦没看清楚是谁,但他知道打他的肯定是金豹。他听见金豹他们的衣裳上有水珠滴落下来,每个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chūn麦猜测他们劫船时都掉到湖里去了,大概这船货劫来不容易。你站着gān什么?帮他们把货弄到地窖里去。金豹又推了推chūn麦,他说,把我冻死了,我该去暖和暖和了。
chūn麦来到地窖边,已经有人开始把货往地窖里搬了。书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他站在旁边呆呆地看那几匹马,看搬货的那群人。chūn麦敲了一记儿子的头顶,你站在这儿gān什么?回家让你娘煮饭去。
一群人摸黑把一个个货包往地窖搬。chūn麦gān得很卖力,他估计货包里装的是粮食,用手掐一下是软的,也许是面粉袋,掐一下是颗粒状的,不是米就是盐,chūn麦想不管是什么总有他的一份,他到山上跟着金豹gān图的也就是这一份。搬了几袋金豹的副官又让chūn麦放手,不知是什么意思。chūn麦想不让我gān更好,省点力气更好。
chūn麦回到屋里,看见山上的兄弟们每人捧着碗围在灶边,有几个靠在柴堆上呼呼地睡了。书来正在烧火,他抬起头望着chūn麦,又望望里屋的门,表qíng有点怪异。chūn麦就去推里屋的门,推不开,里屋的门好像拴上了。chūn麦回过头环视了一圈,没有看到六娥的人影。chūn麦的心猛地拎起来,猛地又沉下去了。一个兄弟对他嘻笑着说,金豹冻坏了,金豹钻你的被窝暖和身子去了。该死的货。chūn麦用肩膀去撞里屋的门板,旧门板嘎吱嘎吱响了几声,里面没有什么动静。chūn麦用一根木棍去拨袒露的门栓,门栓掉了下去,门就开了,chūn麦踉跄着撞进去,被窝里的两个人立刻坐了起来。他们在黑暗中互相对视着,chuáng上的两个人赤luǒ的身子泛出一圈暗红色的光晕。chūn麦的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呻吟声,chūn麦竖起手掌挡住了自己的脸。你来gān什么?我还没暖和过来呢。金豹在黑暗中说,尿盆在chuáng底下,尿盆快满了,你马上给我倒掉吧。chūn麦没说话,chūn麦的牙齿像打摆子一样咯咯地响。你站着gān什么?快去把尿盆倒掉吧。金豹在黑暗中说。chūn麦走过去端起了尿盆,他的双手也像打摆子一样发抖,半盆尿溅翻在地上,这时候他听见chuáng上的女人咬牙切齿的骂声,没出息的货,没出息的货。
chūn麦走到屋外,突然忘了该把尿盆倒在哪里,他就端着它绕着屋子走,走到屋后猛地发现一个人影伏在后窗窗台上,chūn麦顺手就把半盆尿往黑影的脚下泼去。
人影惊叫着跳起来,原来是隔壁的寡嫂水枝。深更半夜的你趴在窗上看什么?
看什么?又没有看你。水枝在黑暗中嗤笑了一声,她压低了声音说,不知羞耻的货,你还有脸给他们倒尿盆?眼睁睁地看着那货给你戴绿帽子,你还有脸给他们倒尿盆?六娥在睡觉,深更半夜的,你也回屋睡觉去吧。你要是男人,你要是有点血xing就进去砍他们一刀,要不你就往自己脖子上抹一刀吧。
我家的事不用你管,你回屋睡觉去吧。
chūn麦听见自己的嗓音突然变得喑哑起来,心口像坠了一块石头似的沉重。他端着尿盆走到门边站住了,极目环顾夜雾中的村庄,四周是漆黑一片,偶尔有些细碎的星月之光穿透村庄上空的树荫投泄下来,地上浮起几道银白色的光纹。从湖上chuī来的大风摇撼着每一棵树和每一间茅屋,萧萧的风声像鱼一样在村庄里游dàng回旋,chūn麦打了个寒噤,手里的尿盆噗地掉在泥地上。狗日的下流货。chūn麦哽咽着骂了一句。狗日的下流货欺人太甚了。chūn麦抱着自己的双肩在柴垛边徘徊,他听见有人从门里出来,站在墙根哗哗地撒尿。chūn麦,你今天夜里怎么睡?那人用一种嘲谑的语气对他说,你今天夜里就在灶间跟我们挤一挤吧。
chūn麦没有说什么,他的目光盯着柴垛上的一块闪闪发亮的光晕。那是一把柴刀。chūn麦上前在柴刀的柄上拨弄了一下,柴刀就从柴垛上滚下来了。狗日的下流货,不砍你砍谁?chūn麦嘀咕着抓起了那把柴刀。chūn麦没想到沾了秋露的柴刀是这么凉,刀把上的凉气钻进了他的心里,钻进了他的骨头里。chūn麦抓着柴刀闯进屋里,他看见油灯昏暗的光照耀着那群人青huáng斑驳的脸,他们东倒西歪地睡着了。儿子书来从灶后站了起来,书来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注视着chūn麦和他手里的柴刀。爹,书来发出的声音一半卡在喉咙里,另一半却像一只虫子钻进了chūn麦的耳朵里,chūn麦又打了个寒噤,他换了一只手抓那把柴刀,他说,我要砍了那下流货。砍了那下流货。chūn麦摇摇晃晃地撞进里屋,右手挥举着柴刀朝chuáng边挪过去。chuáng咯吱响了一下,chuáng上的两个人坐了起来,金豹一边在黑暗中摸驳壳枪,一边对chūn麦的黑影说,chūn麦,你来gān什么?chūn麦挥举着柴刀朝金豹一步一步地挪过去,他说,当我的面睡我的女人,你金豹欺人太甚了。金豹在枕头下摸着,没有摸到他的枪,金豹就把六娥拉到前面挡住他的脑袋,冷不防高叫道,chūn麦,倒尿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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