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得太长不行。"我说,"我正在写一部伟大的小说。""现在这社会是人是鬼都是写小说写诗的。真他妈恶心。小说能填补jīng神的空虚吗?全世界都在装假,我走来走去都碰到的黑白脸谱,没有人味,没有色彩。女的装天真,男的假深沉。都在装假。谁也不敢bào露一点角落xing问题。""我不爱装假。我敢bào露我的角落xing问题。"我凝视着夏雨luǒ露的肩胛说,"譬如说我现在想跟你睡觉。""嘻嘻。"夏雨笑起来,"那完全可以考虑。关键在于我动不动qíng,你懂吗?"我想那个夜晚不宜渲染。一切都是因为倒霉的季节加上悲怆的心qíng,qíngyù的细菌飞过来了你会自然地张大嘴巴。我想我流氓我恶棍我犯罪但我不是唯一的,这是我gān每一件坏事时的安慰。我曾经想寻找夏雨的血,但是没有。我寻思那两个女孩的区别可能就在这儿了。我们在长条桌上鬼混的时候,倒霉的事qíng又发生了。我听见一记沉闷的响声,《井中男孩》的手稿从书架上自行坠落,坠落后又碰到一只电热杯上,电热杯里正煮着咖啡,咖啡都溢出来,溢在雪白的稿纸上。我喊了一声:井中男孩!但夏雨的手臂使劲扣住我的脖子,我无法挣脱。我的《井中男孩》已经写到第五章了。
《井中男孩》的第五章
我悄悄走近水井。木门敞开着,因为上面没有盖,阳光从天空she下来。我意外地发现我长高了一点,但还是够不着井沿,看不到井里。我从附近搬过一块石头,站到石头上往井里看,我大大地吃了一惊。我看见下面有个小男孩向上窥看,我刚看到他的脸,就立即回想起过去别人讲的故事,根据他们的故事,我知道那是男孩,不是女孩。好久好久,
我忘记了男孩是在水里。他下面是天空,正像我上面是天空一样。我在井沿上深深地探出身子。现在我看见,我做什么井里的男孩就做什么。我感到他也在摹仿我。我问自己,要是我现在冲下井去,向他冲下去,我是不是会一直沉到下面的天空去?下面的男孩虽然没有跌下去,可是只要他愿意,他会立即让自己沉到无止境的蓝色中去的。他像钉在天花板上的苍蝇那样,用头倒挂着。这肯定十分有趣。这样往下沉,越沉越深,一直沉到天空中去。不过,也许我先待在井里的男孩身边,帮他看鹅。下面的水井四周也许有糙地,只不过一切都是头朝下了!
八
我和夏雨结伴而行去本市最新cháo的康乐舞厅跳舞。这是打发xingjiāo后那段空虚时光的良好办法。在这方面我和夏雨气味相投。我们异口同声地讨伐jiāo谊舞的种种可恶之处,又异口同声地说我喜欢踩着杰克逊的音乐蹦迪斯科。"别买门票,你跟着我进去。"夏雨说,她抬起手在我脸上抚了一把,"jīng神点,别像蔫茄子一样招人嫌。这里的人都不是好东西,你要摆出独特的气派才能引人注目。"我发现夏雨是康乐的常客。我们走过一排排火
车座的时候,好多张脸朝夏雨做出影星式的微笑。没有人知道夏雨的身分。他们喊她"夏小姐",好像夏雨是个刚下飞机的香港小姐。而夏雨走在黑色地板上狠扭腰肢和屁股。她一走进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就红光满面青chūn焕发。四处有人喊"夏小姐"。她把蛇皮手袋往我肩上一搭,就走到一群墨镜青年当中去了。远远地我听见她对我喊,"喂,自己玩吧。"我找了个大音箱旁的空座坐下。我其实很了解独特的气派是怎么回事。坐在大音箱旁让耳朵震得摇摇yù坠,独自一个人眼神忧郁乱发披散衣冠不整猛吸香烟就是一种独特的气派。我当初在大学里诱惑灵虹和其他女孩靠的就是这套东西,几乎战无不胜。只是今非昔比了,人们说我以前明朗清纯的眼睛已经变得空空dòngdòng了。我现在坐在音箱边的样子肯定非常滑稽,但我没有办法。眼睛空了你无法弥补。舞池四周的火车座上散落着许多单身的女孩。她们找不到舞伴,但仍然平心静气地等待。浓汝艳抹或者浅施薄粉衣着时髦或者不伦不类。她们一边等待一边还要摆出恬静大方的造型,我替她们感到痛苦。我想这帮蠢美人就是在这种状态下把她们的美丽làng费光了,男人伺机出击,只要向她懒懒地一笑,她就腾地掀翻长裙,拉紧你的手溜到舞场中心,你不住地拉紧她的手就可能把她拉到你的chuáng上去,这就是舞厅的风景和爱qíng。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见到舞厅就像见到一块大东坡ròu一样又振奋又丧
气。我在舞厅里呆上一夜,只在尾声奏响时不管什么曲子都蹦它一蹦迪斯科。就这样我突然看见了灵虹和水扬,他们正坐在一个角落里摆弄气质。灵虹脸色苍白,黑发从额角忧伤地披垂下来,最后埋在一块老虎皮衣领中。灵虹像小猫一样偎在水扬的峭拔身影下面,把忧伤摆弄得恰如其分。而水扬永远是潇洒的新cháo诗人,一条白围巾松松垮垮地挽在他脖子上才华横溢,水扬的鲜红的嘴唇像青石一样有力地撞击,预言诗歌的前途。七八个文学青年听得如痴如醉。有一句箴言从水扬那里穿过探戈舞曲抵达我的耳边: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返朴归真。我突然笑出了声。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怎么养成这个习惯,每当听到别人在对我宣传真理时,我就会发出这种可恶的笑声。"返朴归真。"我念叨着站起身来,朝灵虹那里走。我心中翻滚着一个恶毒的念头,它使我的脸色yīn暗狰狞,以至于灵虹一见我就打了个寒颤。"小姐,你把chuáng单还给我吧。"我把身子斜靠在沙发椅靠背上对灵虹说。所有人都回过头来惊诧地瞪着我,然后又去看灵虹。我听见有人开始掩嘴窃笑了。这就是我要的效果。灵虹绝望而悲伤地埋下头,眼里汪出泪珠。这远远不够。我等待着轰轰烈烈的事件发生。我观察着水扬,满心指望他怒发冲冠,像普希金一样来跟我决一死战。但是在舞厅的哗然声中,水扬摆出一副不屑跟无赖纠缠的派头,悠
然地点起一支烟。我看清了水扬的内心,他跟我一样,不过是一个装潢漂亮的大脓包。
"小姐,那条chuáng单还没洗gān净吗?"我表qíng严肃地重述一遍。灵虹发出一声哽咽,紧接着从水扬身边跳起来,她的脸色苍白得让人心酸。她对水扬望了望,然后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我说,"你要请我跳舞吗?"她不说话,一直把我拉出人群,最后她把我推在冷饮柜前,"恶棍,我要请你吃点美国冷饮。"她抓过边上一个女孩手里的纸杯冰淇淋,迅疾地砸到我脸上,我只觉得冰凉的一击仿佛子弹穿膛,我的全身开了冰淇淋花。跳舞的人们开始对着我狂笑。我掏出手绢擦脸的时候夏雨来了,夏雨说,"你在gān什么?"我说,"游戏。"夏雨说,"什么游戏?""你管他妈的什么游戏,游戏就是游戏。"我对夏雨吼。我其实是qiáng装轻松,这叫什么游戏?我心里难受得要呕血,手脚也冰凉冰凉的,嘴角向上咧着,属于笑态,但只要控制不好就可能是真诚的痛哭了。我连忙抓紧夏雨,跳进了舞池。跳的叫鸭子舞。"那小妞是你老qíng人?"夏雨说。
"不是。是大学同学。"我说。
"别不敢承认。她现在跟着水扬啦。"夏雨说。"你也认识水扬?"我说。
"怎么能不认识?诗人都是爱qíng专家。"夏雨咯咯地笑起来,拍拍我的肩膀,"你应该承认,水扬很有魅力,你不管哪方面都败给他了。女人是最好的
裁判。"我坚定地摇着头。我不承认,至少今天打掉了他在我心中的高大yīn影。我发现水扬是个胆小的脓包,我为这个发现欣喜若狂,过后又觉得无聊庸俗。我gān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别人已经可耻了你再学样有什么意义呢?
"你想听吗?"夏雨忽然神秘地笑起来。
"听什么?""我跟水扬的。"夏雨yù言又止,"想听吗?""什么?""水扬功能不全,银样蜡枪头。"夏雨抱住我疯狂地转了几个圈,"他的chuáng上功夫可是一点不如你。"我咧了咧嘴,像牙疼一样地嘶嘶吸了一口气,我说,"这跟我毫无关系。"这一切跟我毫无关系。我不知道我的愤怒来自何处。
九
图书馆的楼顶上垂下一根泄水管经过窗口。我在学校蛰居的那些夜晚,总是听见泄水管里汩汩的水流声。有时候恍惚觉得外面在下雨。雨声像我的南方小城的秋雨一样宁静淡泊。这时候我的身体就会发生某种变化,我会像个婴儿一样把身体紧紧地
蜷缩起来,两只手朝空中抓取一团虚无的东西。这很奇怪,让人看见了就是一件丢脸的事。
更奇怪的是我经常在黑暗中看见一个陌生男人的脸。那个男人就蹲在我家半人高的院墙上,四处张望。我出门上学的清晨看见了他,他的头发上凝结着夜来的露珠,瘦长脸蒸发着一种朦胧的银色气体。他蹲在院墙上朝我chuī了声口哨倏地跳到街上消失了。那个人就是我们小城闻名一时的拒捕的逃犯。那个人在小城里流dàng了近一个月后死在我家隔壁那条死巷里。他不愿意被捕,人们用七颗子弹最后捉住了他的尸体。他的尸体从我家门前拖过去,留下逶迤的紫色血痕。小城的居民从电线杆上的布告里知道了那个陌生逃犯,布告上说他犯下了抢劫罪、流氓罪、杀人罪、扰乱社会治安罪。
时隔这么多年我仍然记着南方小城的逃犯,这也很奇怪。
老皮突然给我来了封信。信封是用牛皮纸糊的,上面沾满了油腻和无名印迹。我看看邮戳,是新疆阿克苏。看来老皮真的实现了诺言:赤条条一人làng迹新疆。拆开信封,首先掉下来的是一条纤维状的
黑糊糊的东西。我一摸,发现那不是牛ròugān,而是牛粪gān。信上写着两行龙飞凤舞的字:
我学会了赶马车。送你一条牛粪gān。
我要来你处玩,请准备好酒好烟和回程路费。
我对老皮的信心存疑窦。老皮给我写信一直没有规律,有时候隔半年收到一封,有时候一天竟然收到三封。以前他总是在信封上一上一下写好我和灵虹的名字,还用鬼头鬼脑的"~"符号把我们串起来,这次却没有,收信人是我一个人,他把我的名字写得缺胳膊少腿的,有点居心不良。
我怀疑老皮知道了我和灵虹分手的消息。我一直认为即使让全世界都知道这消息也不能让老皮知道。当初灵虹跟我走的时候,老皮把我约到足球场的看台上坐了一夜,坐了一夜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如果是别人,我就用牙咬死他。"我们的同学都知道我和老皮争夺灵虹的爱qíng战役旷达二年之久。那场爱qíng战役的奇特之处在于我跟老皮依然是好朋友。老皮心底承认我以后会比他qiáng,他就认输了。最后他嘬起苍白的嘴唇向我chuī奏了《乘飞机远去》,以示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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