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该死的都会死的。"老地主说。"你们上火牛岭吧,沉糙去投奔姜龙了。"翠花花说。庐方带着人马上火牛岭搜寻凶手沉糙。在一个山dòng里他们看见了沉糙的黑制服和陈茂的铜唢呐,那两件东西靠在一起让你不可思议,但找不到人影沉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庐方的人马回到枫杨树已是天黑时分,远远的就听见整个乡村处在前所未有的骚乱声中。男人女人拉着孩子在村巷里狂奔。他们看见了火,火在蓑糙亭子里燃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炬。庐方拍马过去,他目睹了枫杨树乡村生活中惊心动魄的一幕。他首先发现死者陈茂被人从村公所搬迁了,死者陈茂被重新吊到了蓑糙亭子的木梁上,被捆绑的死者陈茂在半空里燃烧,身体呈现焦黑的颜色弯曲着,而蓑糙亭子燃烧着哔剥有声,你觉得它应该倾颓了但它仍然竖立在那里。走近了你发现地上还躺着三具jiāo缠的尸体,刘老侠、翠花花还有刘素子,他们还没烧着,惊异于那四人最后还是聚到一起来了。"刘老侠——刘老侠——刘老侠——"
庐方听见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在高亢地喊着老地主的名字。你真的无法体会刘老侠临死前奇怪的yù望。庐方说你怎么想得到他连死人也不放过,他把陈茂的尸体吊到蓑糙亭子上,临死前还把陈茂做了殉葬品。庐方说他从此原宥了死者陈茂的种种错误,从此他真正痛恨了自焚的地主刘老侠,痛恨那一代业已灭亡的地主阶级。
1950年冬天工作队长庐方奉命镇压地主的儿子刘沉糙,至此,枫杨树刘家最后一个成员灭亡。
庐方走进关押沉糙的刘家仓房,他看见被抓获的逃亡者坐在一只大缸里。庐方想起他到枫杨树与刘沉糙重逢也就是在这只大缸边。幽暗的空空的仓房里再次响起一种折裂的声音,你听出来一部历史已经翻完掉到地上了。庐方走过去敲了敲缸说,"刘沉糙,给我爬出来。"
沉糙好像睡着了。庐方把头探到缸里,看见沉糙闭着眼睛嘴里嚼咽着什么东西。"你在嚼什么?"沉糙梦呓般地说,"罂粟。"庐方不知道沉糙被绑着怎么找到了罂粟,他把沉糙从缸里拉起来时才发现那是一只罂粟缸,里面盛满了陈年的粉状罂粟花面。庐方把沉糙抱起来,沉糙逃亡后身体像婴儿一样轻盈。沉糙勾住庐方的肩膀轻轻说,"请把我放回缸里。"庐方迟疑着把他又扔进大缸。沉糙闭着眼睛等待着。庐方拔枪的时候听见沉糙最后说,"我要重新出世了。"庐方就在罂粟缸里击毙了刘沉糙。他说枪响时他感觉到罂粟在缸里爆炸了,那真是世界上最qiáng劲的植物气味,它像猛shòu疯狂地向你扑来,那气味附在你头上身上手上,你无处躲避,直到如今,庐方还会在自己身上闻见罂粟的气味,怎么洗也洗不掉。作家在刘氏家谱中记了最后一笔。
枫杨树最大的地主家庭在工作组长庐方的枪声中灭亡,时为公元1950年12月26日。
祖母的季节
挂在门楣上的粽叶已经发出了灰褐色。风飒飒地chuī着那捆粽叶,很像是雨声。真的下雨了,雨丝白茫茫地扫过村弄,在我家门前织起一张网,那捆粽叶又沙沙地响起来,像是风声了。祖母坐在门槛上,注视着檐下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样跌落下来,汇在石硌路上,匆匆忙忙地流走了。入秋以来不知下了多少场雨,村落水淋淋的蒸腾着雾气。村外五里远的白羊湖从早到晚都在涨cháo,cháo声越过空旷的huáng沙滩和玉米地,在我们村子里回响。祖母一直在倾听那声音。
很早以前祖母就聋了,但是那个秋天她说她什么都听见了。每天早晨她被雨声和cháo声惊醒,便对灶边烧火的母亲说:"凤英子,今天我要走了。"
祖母天天坐在门槛上听雨,神态宁静而安详。那捆粽叶在门栏上轻轻摇晃着,被雨濡湿了,不再响了。那是去年秋天的事qíng。去年秋天是我祖母的弥留之际。我们家的人都记住了那些下雨的日子。
chūn天的时候我祖母还坐在后门空地上包粽子呢。有一只洗澡的大木盆装满了清水,浸泡着刚从湖边苇地里劈下的青粽叶,我家屋前屋后都是那股凉凉的清香味。我走过去把手伸进木盆,挨祖母骂了,她不让人把码齐的青粽叶搞乱了。我们白羊湖一带的人都包"小脚粽",大概算世界上最好看最好吃的粽子。祖母把雪白的糯米盛在四张粽叶里,窝成一只小脚的形状来,塞紧包好,扎上红红绿绿的花线。有一只粽子挂到我的脖子上了,我低头朝那只粽子左看右看,发现祖母包的粽子一年比一年大,挂着香喷喷、沉甸甸的。祖母挎着竹篮走过横七竖八的村弄,去五里外的白羊湖边采青粽叶。我跟着她。我们站在湖边的huáng沙地上望着四处可见的苇丛,然后赤脚涉过一片浅水,走进最南面那丛芦苇里。祖母喜欢这里的粽叶。
"这水里有小青蛇,我看见过。"祖母说。"你不怕吗?"我看见祖母踩在一片暗水中。"小青蛇不咬人。小青蛇游过的水里,长苇子都是甜的。"祖母采着白羊湖的青粽叶,时不时俯视身下的湖水,湖水波动着,把她穿蓝袄的影子搅碎了。有一次她俯视着那个影子,突然手里抓的苇叶掉落了。祖母站在湖水里颤抖着,告诉我她刚才看见了祖父的脸。她说她没有眼花,那确确实实就是我祖父。"老家伙来拉我走了。"祖母对着湖水自言自语。她一笑起来脸上便苍老了许多,那种笑是又凄凉又欣慰的。我记得祖母的头发就是那个chūn天白的。她常常一个人到湖边去,去很长时间。有一片芦苇的叶子差不多让她劈光了。她赤着脚站在冷冷的湖水里,俯视着水面,说她又看见了老家伙的脸,湖上下网的人看见我祖母在水里又是说又是笑又是哭的,都说她的眼睛也许真看见了什么。
家里人猜祖母是看见了游过水下的小青蛇。我祖父属蛇,他跟我这么大的时候,村上人都喊他小蛇儿。他十七岁娶了我祖母,我祖母就成了"小蛇儿家里的"。
去年端午节前后,祖母坐在后门空地上不停地包粽子,几乎堆成了一座粽子山。没有人去劝阻她。祖母年近古稀但并不糊涂,直到去世没gān过一件糊涂事。
"小蛇儿从前最能吃粽子,一顿能吃八个。"有一天村西的老寿爷踱过我家门前,看见了门楣上一捆捆的粽叶,这样对我父母亲说。
父母亲一个编竹篓,一个劈劈柴,他们对老寿爷笑着,没有说什么。我祖父也死于秋天。死于异乡异地一个叫石码头的地方。村里五十岁以下的人都没有见过他,包括我的父母亲。据说他是在新婚的五天后出走的,走了就没再回来。没人能知道其中的缘故,祖母守着他留下的老屋过日子,闭口不谈祖父的事。许多年了村里人还是喊我祖母"小蛇儿家里的"。有一年老寿爷跟着贩米船溯水而上,来到湖北一个码头上,遇见了我祖父。他正在码头的石阶上为一个瞎女人cao琴卖唱。在异乡见到村里的熟人,祖父并不激动。他抛下瞎女人和围观的人群,跟着老寿爷上了贩米船。他帮着村里人把船上的米袋卸完,拉着老寿爷进了一家小酒店。就是那次我祖父酒后还吃了八只粽子。"你回去吧,你儿子会满村跑了。"老寿爷说。"不回去。"祖父喝白gān喝得满脸通红,摇着头说,"出来了就不回去了。"后来祖父把他的二胡jiāo给贩米船上的人带回家。大家都站在东去的船上向他挥手。看见祖父一动不动站在岸边一块突出的石头上,身边滚动着浓浓的晨雾。那地方多雾。我们家房梁上挂着祖父留下的二胡。
从我记事起,那把二胡一直高高挂在一家人的头顶上。我不知道祖母为什么要把它挂得那么高,谁也摸不着。有时候仰视房顶看见那把二胡,会觉得祖父就在蛇皮琴筒里审视他从前的家。有一年过年前,我母亲架了把梯子在老屋的房顶四周掸灰尘。她想找块布把那把二胡擦一擦,但是猛听见下面祖母惊恐的喊声:"凤英子,你不要动它。"
"我把它擦擦gān净。"母亲回过头来说。
"不要擦。"祖母固执地说,她盯着我母亲的手,眼神里有一种难言的痛苦。母亲低头想了想,下来了。从此再没去碰过房梁上的二胡。那把二胡灰蒙蒙的,凝固在空中。
去年秋天不是好季节,那没完没了的雨就下得不寻常。我祖母坐在门槛上凝视门楣上的旧粽叶,那些粽叶在风雨中摇摇晃晃。祖母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向每一个走过家门的村里人微笑,目光里也飘满了连绵的雨丝。从白羊湖的huáng沙滩传来了cháo声,她在那阵cháo声中不安起来,屏息静气,枯huáng的脸上泛起了不祥的cháo红。
"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听见父亲对母亲说。母亲对串门的亲戚说。串门的亲戚也这么说。那天父母亲去田里收山芋了。雨还在下,门前的石硌路上静静的,半天没有人经过。我看见祖母倚着木板门闭上眼睛,脸上的表qíng神秘而悠远。我过去轻轻摇了一下她瘦弱的身子,她没动,我紧张地喘着粗气,突然她微笑了,眼睛却仍然紧闭着。"我没死。你这傻孩子。"她说。
就是那个下雨的午后,祖母第一次让我去把房梁上的二胡取下来。就像过去让我到后门菜园拔小葱一样。可是我在梯子上向那把二胡靠近时,心止不住狂跳起来。多年的灰尘拂掉后,祖父留下的二胡被我抱在胸前。二胡在雨天的幽暗里泛出一种少见的红光来。我的手心很热,沁出汗水,总感到二胡的蛇皮筒里也是热的,有个小jīng灵在作怪。我没见过这种紫擅木二胡。琴筒那么大,蛇皮应该是蟒蛇的。摸摸两根琴柱,琴柱翘翘的,像水塘里结实的水牛角。我神色恍惚,听见祖母沉重的鼻息声围绕在四周。窗外雨还在下。"刚才你看见他的脸了吗?"祖母问我。她的脸上浮起了少女才有的红晕,神qíng仍然是悠然而神秘的。我摇头。也许在我伸手摘取那把二胡的时候,祖父的脸曾浮现在房梁下的一片幽暗之中。但我没有发现,我没有看见我的祖父。"你这个傻孩子,我死了二胡就是你的了。"祖母说,她闭着眼睛回忆着什么,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深,"那老鬼天天跑到我梦里拉琴,拉得好听呢。"
有一个瞬间我感到紫擅木二胡在怀里躁动,听到了一阵陌生的琴声从蛇皮琴筒里涌出来,越过我和祖母的头顶,在茫茫的雨雾里穿行。我抓住了马尾琴弓。琴弓挺轻的,但是似乎有一股力要把我的手弹回来。我的手支持不住了,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慌乱。"你这个傻孩子,你怎么不拉呢。"祖母焦灼起来,她猛地睁开眼睛,带着痛苦的神色凝视那只二胡。我看见祖母苍老的面容映在紫檀木上。雨斜斜地飘过门前。雨声中传来了村里人杂沓的脚步声。他们收山芋回来了。我父母亲满腿泥泞出现在门前。紫檀木二胡泛出的红光晃了他们的眼睛。父亲和母亲一个站在门里,一个扶着门框,奇怪地看着我和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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