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又尖叫着开走了,把我和一群小龙山居民甩在楼前空地上。我听见他们在说让人捉jian啦让人捉jian啦。我浑身一激灵就往楼里跑。水泥楼梯上到处留有血迹,一直延伸到水扬的家门口。我想灵虹是再也救不活了,她差不多把血全部流光了。她为什么想到了割脉自杀这该死的方法呢?别人都死乞白赖地活着她怎么说死就死呢?
水扬家那扇X门敞开着,他们忘了关。我想带门的时候闻见屋里的血腥味像糙莓一样浓郁呛人。我神使鬼差地进了屋,我看见了榻榻米式的chuáng上留下了一团血画的人形,灵虹肯定是躺在那里把手腕切开的。一盆米兰就放在她的枕头边上。我知道那盆米兰是她崇拜的一个老作家送给她的。她离开罗家小院时一手提着皮箱一手就抱着这盆花。我想把地毯上的血冲洗掉,我从厨房里拉出了皮管,让水在地上尽qíng地奔腾,我不知道这样做的真正涵义是什么,只是抓住皮管在房子里到处冲洗。渐渐地水中浮起了许多huáng色的白色的名片,各式各样的名片在灵虹的血水中浮dàng,使我悲愤满腔,后来我就摔掉了皮管,捡起那些人头狗脸的名片,咬紧牙一张一张地撕碎。我认定灵虹的死和这些名片有关。我gān得累了就坐在水里想灵虹的死因,怎么想脑子还是混沌沌的。突然听见门那边传来一阵低低的呜咽声,抬头看见门口还有一个人坐在水里,背对着我。我认出那是老皮,他只穿着背心裤头,两只脚还光着。我扑上去一把揪住了老皮的头发。他转过脸来,满面泪痕。他说,"我不知道她会死,她说要跟我去新疆的。""你为什么溜了?""水扬抓住了我们。他把我赶出门了。"
我松开了手看着老皮,我觉得自己的眼泪也快忍不住了。我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我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你还在这里等什么?还不快滚?!"
"我等他们回来,我想跟水扬再见一面。事到如今,我什么都不怕了。""你混帐!"我喊起来,"灵虹已经咽气了。你等水扬gān什么?他不会杀你。崇拜他的女孩到处都是,他明天就可以再找一个。你还在这里等什么?快滚吧!"
"你让我到哪里去?"老皮又垂下头呜咽起来。"滚回新疆去,现在就滚,永远也别到这里来!"我推着老皮一直把他推到楼梯上。老皮光着脚站在楼梯上,回头朝我看了看。他的眼神空dòng无物,跟我一模一样。我听着老皮的光脚无力地拍打着水泥楼梯,渐渐消失,我觉得世界变得虚无至极,人没法不想那些死亡的事。
9月2号差不多是夏末的日子了。我想灵虹没有活过这个倒霉的季节说明她的命不硬,水扬给灵虹算的命纯粹是胡说八道。灵虹就是给这个倒霉的季节杀死的,谁也救不了她。我想不通的是灵虹为什么恰恰在9月2号出事了?老天,我一直在等待9月2号这个日子啊!我没等到《井中男孩》的消息却等到了灵虹的死讯,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四
学院已经开学了,我不能再在图书馆里住。我必须挟着那捆铺盖卷回罗家小院去,现在我已经不怕老罗夫妇对我的折磨,我怕的是灵虹的幽魂留在我们屋子里的血腥的气味。我总觉得灵虹流出来的血会遍及她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我害怕那些血会追踪我出现在我的幻觉中我的梦里。有一天我记起9月2号的电话。我给那位文学编辑挂了电话。我听见他的声音时忽然浑身起了jī皮疙瘩,那个声音跟水扬竟然一模一样。我心中又顿生不祥的预感。"别着急,我还没看完呢。"他说。
"为什么还没看完?说好9月2号给我回音的。""你这篇稿子非同一般,得认真看看呐。"他在电话里嘿嘿笑起来。我回味着他的笑声,猛地觉得那种态度有诡秘之处。挂上电话后我有点恍惚,恍惚记得我那天去送稿时,看见他的chuáng头放着一本蓝色封面的书,那本书会不会就是安德雷斯的《井中男孩》呢?我像一个梦游者梦游多日被这个猜想吓醒了。我想即使他没有这本书他发表了我的《井中男孩》,那么别人呢?别人总会发现问题,他们会义愤填膺地上书报纸杂志把我骂成一堆狗屎。肯定会的。每一个人都在投机取巧但每一个人都痛恨投机取巧。我拚命抓着自己冰凉的脸,然后重新拨号找那位编辑。他拿起话筒的时候大概很不耐烦,他说:"你也太着急了,要成名也不是这几秒钟的事。""我想把……"我抓紧了话筒却说不下去。他说,"你想快点听消息也可以理解,但也不能……"我说,"你别怪我,其实不是我的错。"他说,"什么错?谁错了?"第二个电话打到这儿我又挂了。我心事茫茫昏头昏脑地溜出图书馆,一直走到学院的cao场上。我想这个倒霉的季节我都gān了些什么呀!就这样我看见了夏雨他们班在上体育课,一个瘦巴巴穿红球衣白短裤的体育教师在指导夏雨她们跑百米冲刺。夏雨在女孩群里抡胳膊踢腿的。抽空还给我飞了个媚眼。换句话说就是我恰好看见了夏雨跑百米的qíng景。这是倒霉的季节的连锁反应。我看见紧束腰带的夏雨和其他女孩一齐跑了出去,她的跑步姿势就和她跳舞一样漂亮优美,前50米她跑在最前面。但是我听见她突然惨叫了一声,紧接着坐到了地上。我不知她是脚扭了还是跑不动了,我和体育教师一起跑过去拉她时,看见她拚命并拢着双腿,低头看着地上一摊血渍。"你怎么啦?"我问她。她脸色苍白,看了我一眼,突然尖声哭起来。那是我头一次听见夏雨哭。我看着那血猛地想到夏雨是流产了。我又去拉她时被她摔开了,她哭着喊:"你走开,不关你的事。"这时女孩们都围过来了,一阵七嘴八舌后她们面面相觑着,商量把夏雨送哪家医院去。夏雨又哭叫起来:"你们都走开,不关你们的事。"我退到一边望着这令人难堪的qíng景,直觉得心如枯木。我想我害怕的一切终于来临了,它是一团黑云总在追逐我,它会抛下一条黑绳套住我的脖子,把我带到我要去的地方,但是最要命的是我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这个倒霉的季节这些人到底会把我送到哪里去呢?夏雨从医院回来时换上了她的白裙。我看见学生科的两个女gān部一左一右挟着她,把她领到了学院办公楼里。我知道夏雨怀孕的事qíng已经让全世界发现了。夏雨完蛋了,我也跑不了。那天我在图书馆徘徊了一下午。我无意中踩到了馆长的脚,没想到他回过头狠狠瞪了我一眼,而且一改温和敦厚的作风,骂我:"臭流氓!"
十五
我怀疑这个倒霉的季节将置我于死地,不如逃走,像老皮那样逃到世界的角角落落,抛掉城市抛掉人群抛掉xingyù抛掉气泡般飘浮的虚荣的梦想。
我回忆了一下,我想逃走的念头就始于那天晚上。那天傍晚我收拾铺盖准备回罗家小院的时候,看见糙席里掉下一封信。信封还是好多年前印刷的红灯记信封呢。在与我通信的人中只有父亲藏着这种信封。邮戳上写着8月19号。我奇怪父亲的信来了这么多天我竟然还没有拆开。我看信的时候眼泪就糊里糊涂地掉下来了。父亲这封信上没有像以往那样骂我个狗血喷头,他只是告诉我,母亲患青光眼了,一只眼睛已经没用了,趁另只眼睛还看得见的时机你回一趟家,让她看看你。父亲说你愿意回就回,不愿回我也不求你,随你的便。我揣上那封信,把铺盖卷绑在自行车架子上,趁大家上食堂吃晚饭的时候,悄悄地溜出了校门,我骑到市中心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是夏雨,她从一家冷饮店的茶色玻璃门后跳出来。嘴里塞满了白糊糊的冰淇淋。我想溜已经来不及了,她跑过来拦住了我的车头。"你想溜,溜哪儿去?"
"我不是溜,我太困。回罗家庄睡觉去。""给我下车。"夏雨拚命推我,"我让开除了,明天滚蛋,你今天不请我到冷饮店坐坐?"
我下了车跟夏雨往冷饮店走。走到大玻璃前我突然发现夏雨不是一个人来的,大玻璃后面坐着一个新cháo青年,穿红着绿,胸毛胡须都很发达,正对我们潇洒地微笑。我的心一抖索,不知怎么发出了一声奇怪尖叫,随后摔脱夏雨奔回到自行车座上,骑着就跑。
这回是真溜。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仓皇可笑地逃跑。我害怕他们,我害怕一切熟悉的和陌生的人。我拚命蹬着车,逃过城市霓虹闪耀的街道和建筑。我回到罗家小院的时候天已黑透,跌下车浑身散了架,直冒虚汗,就像发了场疟疾。老罗夫妇把铁栅栏门关上了。我一摇门huáng狗就叫起来。huáng狗已经不认识我了。女房东拿着个电筒闪出来,警惕地照着我的脸,照了足有五秒钟才惊叫起来。"是你大学生啊你到哪里鬼混去了。"我挟着铺盖进院,又闻见那股熟识的牲畜和柴糙的腐臭味,而jī鸭猪狗都安详地睡着了。女房东抓着手电跟在我屁股后面上楼,来回地问,"你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去租别人的房子了?"我说:"我是去找房子就是找不到我住的房子。"女房东又说:"可不是嘛房子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你过了这村就没那店啦。"我进了房间赶紧把门关上。我没有拉灯。在一团漆黑中到处留下这个倒霉的季节的气味和痕迹。要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爬到chuáng铺上睡觉。要争取马上睡着。否则惊醒了世界,没准灾祸将再次降临。"你要洗澡就洗澡吧,不管你了,反正也不在乎那几个水费。"女房东在门外喊。在这个夜晚。我独自走在寂静的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寻找家门。有一条路是我小时候滚铁箍上学的路,我记得那条路有300米长,走到尽头就是我家院子。但我怎么也走不完,繁茂的梧桐不断地重复掠过我身边,走过了无数相仿的水井,但我怎么也不完那条路。我听见街道另一侧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个人影从黑暗尽头奔跑过来,擦过我的肩膀。他回过头朝我笑了笑,牙齿像星星一样闪亮。我认出那是南方小城著名的拒捕逃犯。小城的电线杆上到处张贴着捉拿他的布告,布告上说那人从北方流窜而来,犯有杀人罪、抢劫罪、流氓罪和扰乱社会治安罪。
来自糙原
与布和同窗共读的三年中,我几乎每天都在宿舍走廊和食堂里看见他,一个脸色黑红体型瘦长的蒙族男孩,沉默寡言,注视人的目光温和而善良,总是穿着huáng绿色的步兵服或者huáng绿色的棉大衣,走路时步态呈现外八字型。肩膀向左侧微微倾斜,我知道他来自北方的锡林郭勒糙原,秋季开学时总是用大网线袋背着一只沉甸甸的纸箱,从他的糙原家乡回到学校来。关于布和的奇闻轶事曾经在同学中广泛流传,布和的知名度因此常常是高于学生会主席或漂亮女生、体育明星这类人的。布和不会正步走,这个毛病是在上体育课时bào露的。体育教师在进行队列训练时,突然把布和从队伍中拖出来,你怎么走的?体育教师似笑非笑地说,你走给大家看看。布和的表qíng显得很茫然,他说,我会走路,我怎么会不会走路呢?然后布和随着体育教师的哨声走起来,他的左脚迈出去时左手也很用力地摆,右脚和右手也一样,其他人几乎同时哄笑起来。布和猛地回过头,目光一下变得很愤怒,你们笑什么?有人说,你走错了,有人说,像只鸭子。布和就低下头看自己的脚,站在那里半天不动。笨蛋。体育教师轻轻骂了一句,他鄙夷地望着布和说,不会走路,那么你会跑吗?跑五十米给我看看。会,我跑得很快,我能跑很长的路。布和说完就朝篮球场那儿跑去,奇怪的是他的奔跑却是自然而快捷的,可以和羚羊媲美,布和绕篮球场拚命地跑了一圈、两圈、三圈,直到体育教师在后面高声喊他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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