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血_苏童【完结】(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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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井里的夹竹桃花开得很鲜艳,花蕊及枝叶间微微蕴藏了几滴露珠。李先生用一把小刀给那些价廉物美的花糙松了松上,这时候他突然想起李太太昨夜关照的事qíng,买蹄髈。李先生嘀咕了一句,跳起来就回屋子,他找到菜篮子朝chuáng上的女人嚷嚷了一句,我去买蹄髈啦。然后他把旧自行车哐哐啷啷地推出天井,走到外面的香椿树街上。

  李先生就是那个骑自行车的人。李先生不管是去学校上课,不管是去杂货店买香烟火柴还是去公共厕所解手,都喜欢骑着那辆破旧的蓝漆已经斑驳的自行车。

  自行车的圆锁已经锈蚀得很历害,李先生没有再配新的,现在他用的是一种自制的由铁丝和废挂锁组合的链条锁,李先生骑在车上时就有一种琅琅之声尾随在他身后。

  菜市场的电灯仍然乱七八糟地亮着,电灯下的人头攒动,买菜的人们脸上普遍残存着眼屎和瞌睡的痕迹。李先生看见他班上一个女生在买笋,她看见他时眼神好像非常惊恐,一猫腰就消失在菜筐后面,李先生觉得这个女生的表现很滑稽,到菜场买菜有什么不好意思呢?我是你的先生,我不是一样要拎着菜篮来买菜吗?人活着都要吃饭,要吃饭就要买菜的。

  给我挑一只蹄髈。李先生对ròu贩子说。

  这只怎么样?ròu贩子从案板上拎起一大块ròu,大概有四斤重,便宜一点卖给你好了。

  太大了,我家里的让我买一只两斤重的。李先生观望着案板上的一摊摊的ròu、内脏和骨头,他说,吃不起,现在的猪ròu比人ròu还贵。

  两斤重的还真难挑。ròu贩子的手在案板上摸了一圈,最后拎起一块ròu扔进秤盘里,就秤这块吧,看上去肥了一点,其实是ròu蹄。

  李先生根据形状判断ròu蹄是蹄髈的某一变种,于是认可了ròu贩子的选择。最后他很gān脆地跟ròu贩子讨价还价,少付了二角钱。

  李先生在替盆栽仙人掌浇水的时候听见厨房里乍然响起一声尖叫,什么蹄髈,是一堆肥膘。李太太伏在菜篮上表qíng悲痛yù绝,紧接着那块ròu从窗口飞过来,恰巧落在李先生的脚背上。

  是ròu蹄,ròu蹄就是蹄髈。李先生捡起ròu对李太太申辩道,你怎么把ròu当皮球一样乱扔呢?

  你气死我了,连肥ròu和蹄髈都分不清楚,我从来没听说过有ròu蹄这种东西,什么ròu蹄?是ròu贩子骗你的鬼话,你还当真了,你要把我气死了。

  李先生将ròu举高了,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他的愠怒的表qíng渐渐变得无可奈何,最后他气馁地说,好像是更像肥ròu一些,但瘦ròu也还不少,就凑合吃吧。

  说得轻巧,李太太隔窗厌恶地看着李先生和李先生手上的ròu,她提高了嗓音说,多少钱一斤?他是按蹄髈的价格卖给你的吧?

  不知道,反正我跟他还价了,我杀了他两角钱。李先生嗫嚅着,以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安慰女人,就算是肥ròu吧,做红烧ròu也挺香的,我最喜欢吃你做的红烧ròu了。李先生拎起那块ròu往屋里去,他想把ròu放到水池里。但是李太太突然冲过来用身体把他挡在门外,李太太的眼睛里闪着愤怒和怨恨的泪花,这使李先生感到惶惑不安,以往只有在李先生动手打她时,李太太才会有这种激动的反应。

  你怎么啦?李先生拎着ròu,站在台阶上进退两难,他说,为了一块ròu,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倒是想得开?我问你你每月挣几个饯?那几个钱养家糊口都难,你凭什么白白给ròu贩子送去六块钱?李太太穿着棉毛衫和短裤堵住李先生,她的脸因为qíng绪激愤而变得苍自。李太太突然想起一些伤心事,眼泪忍不住挂了下来,她说,我弟弟的结婚大事,你当姐夫的只肯掏五十元,可你今天白白送给ròu贩子六块钱,你真的要把我气死了。

  不到六块钱。李先生皱了皱眉头,他不满意李太太这种夸张的说法,我一共付了六块钱,怎么会是白白送他六块钱呢?这块肥ròu本身也起码值三块钱。李先生扭过脸看着天井里的夹竹桃花,他停顿了一会说,ròu贩子最多赚三块钱,赚就赚吧,只当是买回一只真蹄髈,反正一样地吃到肚里。

  你要把我气死了,李太太抬手掠了一下蓬乱的头发,她用一种陌生的严竣的目光直视着李先生,你马上去菜场找那个ròu贩子,你把这块肥ròu还给他,把六块钱给我要回来。

  我不去。我不想为了三块钱一天跑两次菜市场:要不是照顾你身体,我今天也不会去菜市场,也不会买回这块倒霉的ròu。

  你就这样照顾我。李太太鄙夷地冷笑了一声,然后伸手去夺李先生手里的ròu,她说,你不去我去,你不在乎六块钱我可在乎,你身体娇贵一天不能跑两次菜市场,我是做佣人的命,一年四季我哪天不跑菜场?冬天买处理大白菜时我一天跑过五次菜场!

  李先生躲闪着退到天井里,李太太不依不饶地冲过来,李先生终于忍不住又打了女人一次,准确地说是连推带搡了一次。李太太跌坐在地上,立刻发出凄凉的哭叫声。

  你又打我,你白白送给ròu贩子六块钱,还有脸动手打我。李太太边哭边说。

  我没有打你,我只是推了你一下。

  我天天头晕眼花,你却来动手打我,这日子看来是没法过下去了。李太太边哭边说。

  李先生突然想起女人这两天是病着的,于是心里一阵发虚。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ròu,迁怒于ròu但又无从发泄,他舍不得把这块惹事生非的ròu扔到香椿树街上去,假如扔出去它无疑会被街坊邻居拉回自己的锅里。李先生抖了抖手中的ròu,有一些淡红色的血沫和黏液从指fèng间流了出来。他听见女人的哭闹已经转为低声啜泣,她一边啜泣一边倾诉她在家庭生活中的辛劳及其种种不幸,李先生叹了口气,他说,别哭了,为了一块ròu不值得这样,我去找ròu贩子退赔不就完了吗?

  李先生就是那个骑旧自行车的人。阳光已经升得很高,香椿树街的石板路面泛出一种刺眼的光泽。空气中充溢了主妇们生煤炉弄出的煤烟,两侧房屋的屋檐上已经跨满了晾衣的竹竿,来往路人就从煤烟和湿衣服下通过。李先生哐啷哐啷地骑着自行车,曾经有数滴水珠从高空中坠落,落在他的鼻尖上,给他一种奇异的冰凉刺骨的感觉。在街口拐弯的时候,李先生遇到学校的同事朱先生,朱先生下了自行车朝他迎过来,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李先生装作没看见,他用一只手遮挡住自行车龙头上悬挂的ròu,加快速度冲过了街口。他听见朱先生在后面喊,喂,老李你上哪儿去?李先生装作没听见,李先生根本不想被熟人知道他这天庸俗的行踪,否则第二天自己将成为办公室的课前闲聊的话题。

  菜市场已经渐趋冷落,烂菜叶和jī屎混染的气味却依然如故。李先生匆匆忙忙地拨开挎菜蓝的人群往里面站。有许多摊贩在提前撤摊,李先生赶到ròu市恰恰看见那个年轻的ròu贩子在清洗案板,他用cháo抹布狠狠地擦着ròu案,一些血水夹杂了几星ròu沫溅得到处都是。

  别撤摊,你骗了我。李先生把那块ròu扔到案板上,他指着ròu质问ròu贩子,你说这是蹄髈还是肥ròu?

  是肥ròu。ròu贩子镇定自若地打量着李先生。

  可你刚才说是ròu蹄,你把它当蹄髈的价格卖给我。一块肥ròu你竟然要了我六块钱。

  不会的,肥ròu是肥ròu的价,蹄髈是蹄髈的价,肥ròu怎么卖得出蹄髈的价呢?ròu贩子绞gān了抹布,朝旁边的一辆huáng鱼车走去,他说,我天天在这里卖ròu,从来没gān过这种缺德事,你肯定记错了,要不你就是存心来诈我。

  我没记错,就是你。你还说这ròu看上去肥了一点,其实是ròu蹄。李先生追上去挡住了ròu贩子的huáng鱼车,他用愤恨的目光盯着ròu贩子年轻而红润的脸,他说,你别溜,请先把六块钱退给我,我不会让你这么溜掉的。

  我溜?ròu卖完了我得回家睡觉。ròu贩子鄙夷地扫了李先生一眼,然后跨上huáng鱼车的座垫,他说,你大概是穷疯了,买块肥ròu还不想花钱,还想让我贴补你六块钱?你让大家评评世上有没有这个道理?

  旁边已经围上来一群看热闹的人,李先生气得满脸通红,这种庸俗的局面使他感到一丝恐慌,也使他的一腔义愤转化成另一种自怨自艾的qíng绪。他拎起案桌上的那块ròu嘟嚷道,我自认倒霉好了,我要向市场管理委员会反映,一块肥ròu竟然卖了六块钱!李先生拎着ròu冲出围观的人群,胸口觉得很闷。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好像要把心中的怨气一起吐出来。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原来是靠在一辆运货板车上的,板车被人拖走后自行车就倒在了地上。李先生把自行车扶起来,心想我今天真是倒霉透了。然后他发现自制弹簧锁的钥匙不见了,搜遍每个口袋都没有,急得李先生想骂娘,正要弯腰拾砖砸锁的时候,那把钥匙从他手掌心里掉了下来,原来钥匙一直就在他的手心里。

  李先生骑上自行车,猛然看见那个年轻的ròu贩子骑着huáng鱼车从他身边擦过,ròu贩子骑huáng鱼车的动作幅度很大,透露出一股骄横的不可一世的气息,他的背影对李先生是一个qiáng烈的刺激,李先生的与之论争到底的念头也就在瞬间突发而起了。

  破旧的蓝漆斑驳的自行车发出一阵哐啷哐啷的巨响,李先生现在与ròu贩子保持并行的速度,他冷静地对ròu贩子侧目而视,就像一个猎人紧紧地盯住狡猾而qiáng悍的猎物。

  你跟着我gān什么?你要是闲着没事,不如回家睡个回笼觉,盯着我有什么用?

  你骗了我,你得把六块钱退还给我。

  别瞎缠了,你想跟我回家?跟我回家也没用,我起早贪黑挣几个钱,凭什么白白地还给你六块钱?一分钱一分货,我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我不是缠你,我桌上还堆着学生作业没批,哪有工夫来缠你?问题是凡事都得讲理,我这样的家庭经济素来拮据,你怎么能白白骗去我六块钱呢?

  六块钱,六块钱!ròu贩子突然不耐烦地叫起来,难道那块ròu就不要钱买吗?什么六块钱,最多一块钱。

  李先生感到一阵欣喜,事实上ròu贩子至此已经承认了他的欺骗。李先生用力蹬了几下他的破自行车,这时候他也换了一种温和的口气,怪我说错了,不是六块,但也不止一块。根据这块ròu的重量和价格来推算,你应该迟还给我三块,这样我也不用把ròu还给你,带回家做红烧ròu其实也好吃的。

  三块?你认为肥ròu就不是ròu啦?有时候你想买肥ròu都买不到。ròu贩子放慢了huáng鱼车的速度,侧过脸对李先生说,最多退还你一块五,算我今天倒霉吧。

  两块钱。李先生想了想很坚决地说,你最少得还我两块钱,因为那块ròu最多值四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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