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自由书_鲁迅【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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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语出《庄子·田子方》:“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4〕“绝对不能言抗日”一九三三年chūn,蒋介石在第四次“围剿”被粉碎后,于四月十日在南昌对国民党将领演讲说:“抗日必先剿匪。征之历代兴亡,安内始能攘外,在匪未剿清之先,绝对不能言抗日,违者即予最严厉处罚。……剿匪要领,首须治心,王阳明在赣剿匪,致功之道,即由于此。哀莫大于心死,内忧外患,均不足惧,惟国人不幸心死,斯可忧耳。救国须从治心做起,吾人当三致意焉。”〔5〕心死的应该出洋指张学良。参看本卷第148页注〔1〕。

报纸不可不看。在报上不但可以看到虔修功德如念念阿弥陀佛,选拔国士如征求飞檐走壁之类的 善 文,还可以随时长许多见识。譬如说杀人,以前只知道有斫头绞颈子,现在却知道还有吃人ròu,而且还有 以夷制夷 , 以华制华 等等的分别。经明眼人一说,是越想越觉得不错的。
尤其是 以华制华 ,那样的手段真是越想越觉得多的。原因是人太多了,华对华并不会亲热;而且为了自身的利害要坐大jiāo椅,当然非解决别人不可。所以那 制 是,无论如何要 制 的。假如因为制人而能得到好处,或是因为制人而能讨得上头的欢心,那自然更其起劲。这心理,夷人就很善于利用,从侵略土地到卖卖肥皂,都是用的这 华人 善于 制华 的美点。然而,华人对华人,其实也很会利用这种方法,而且非常巧妙。
双方不必明言,彼此心照,各得其所;旁人看来,不露痕迹。据说那被利用的人便是哈吧狗,即走狗。但细细甄别起来,倒并不只是哈吧狗一种,另外还有一种是警犬。
做哈吧狗与做警犬,当然都是 以华制华 ,但其中也不无分别。哈吧狗只能听主人吩咐,向仇人摇摇尾,狂吠几声。他知道他是什么样的身分。警犬则不然:老于世故者往往如此。他只认定自己是一个好汉,是一个权威,是一个执大义以绳天下者。在那门庭间的方寸之地上,只有他可以彷徨彷徨,呐喊呐喊。他的威风没有人敢冒犯,和哈吧狗比较起来,哈吧狗真是浅薄得可怜。但何以也是 以华制华 呢?那是因为虽然老于世故,也不免露出破绽。破绽是:他俨若嫉恶如仇,平时蹲在地上冷眼旁观,一看到有类乎 可杀 的qíng形时,就踪身向前,猛咬一口;可是,他决不是乱咬,他早已看得分明,凡在他寄身的地段上的(他当然不能不有一个寄身的地方),他决不伤害,有了也只当不看见,以免引起 不便 。他咬,是咬圈子外头的,尤其是,圈子外头最碍眼的仇人。这便是勇,这便是执大义,同时,既可显出自己的权威,又可博得主人底欢心:因为,他所咬的,往往会是他和他东家的共同的敌人。主人对于他所痛恨,自己是并不明白表示意见的,只给你一些供养和地位,叫你自己去咬去。因此有接二连三的奋勇,和chuī毛求疵的找机会。旁观者不免有点不明白,觉得这仇太深,却不知道这正是老于世故者的做人之道,所谓向恶社会 搏战 周旋 是也。那样的用心,真是很苦!
所可哀者,为了要挣扎在替天行道的大旗之下,竟然不惜受员外府君之类的供奉,把那旗子斜cha在庄院的门楼边,暂且作个 江湖一应水碗不得骚扰 的招贴纸儿。也可见得做中国人的不容易,和 以华制华 的效劳,虽贤者亦不免焉。
二二,四,二一。
四月二十二日,《大晚报》副刊《火炬》。

有一种无聊小报,以登载诬蔑一部分人的小说自鸣得意,连姓名也都给以影she的,忽然对于投稿,说是“如含攻讦个人或团体xing质者恕不揭载”〔2〕了,便不禁想到了一些事——凡我所遇见的研究中国文学的外国人中,往往不满于中国文章之夸大。这真是虽然研究中国文学,恐怕到死也还不会懂得中国文学的外国人。倘是我们中国人,则只要看过几百篇文章,见过十来个所谓“文学家”的行径,又不是刚刚“从民间来”的老实青年,就决不会上当。因为我们惯熟了,恰如钱店伙计的看见钞票一般,知道什么是通行的,什么是该打折扣的,什么是废票,简直要不得。

譬如说罢,称赞贵相是“两耳垂肩”〔3〕,这时我们便至少将他打一个对折,觉得比通常也许大一点,可是决不相信他的耳朵像猪猡一样。说愁是“白发三千丈”〔4〕,这时我们便至少将他打一个二万扣,以为也许有七八尺,但决不相信它会盘在顶上像一个大糙囤。这种尺寸,虽然有些模胡,不过总不至于相差太远。反之,我们也能将少的增多,无的化有,例如戏台上走出四个拿刀的瘦伶仃的小戏子,我们就知道这是十万jīng兵;刊物上登载一篇俨乎其然的像煞有介事的文章,我们就知道字里行间还有看不见的鬼把戏。

又反之,我们并且能将有的化无,例如什么“枕戈待旦”呀,“卧薪尝胆”呀,“尽忠报国”呀,〔5〕我们也就即刻会看成白纸,恰如还未定影的照片,遇到了日光一般。

但这些文章,我们有时也还看。苏东坡贬huáng州时,无聊之至,有客来,便要他谈鬼。客说没有。东坡道:“你姑且胡说一通罢。”〔6〕我们的看,也不过这意思。但又可知道社会上有这样的东西,是费去了多少无聊的眼力。人们往往以为打牌,跳舞有害,实则这种文章的害还要大,因为一不小心,就会给它教成后天的低能儿的。

《颂》诗〔7〕早已拍马,《chūn秋》〔8〕已经隐瞒,战国时谈士蜂起,不是以危言耸听,就是以美词动听,于是夸大,装腔,撒谎,层出不穷。现在的文人虽然改著了洋服,而骨髓里却还埋着老祖宗,所以必须取消或折扣,这才显出几分真实。

“文学家”倘不用事实来证明他已经改变了他的夸大,装腔,撒谎……的老脾气,则即使对天立誓,说是从此要十分正经,否则天诛地灭,也还是徒劳的。因为我们也早已看惯了许多家都钉着“假冒王麻子〔9〕灭门三代”的金漆牌子的了,又何况他连小尾巴也还在摇摇摇呢。

三月十二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月三月十五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gān。

〔2〕见一九三三年三月《大晚报》副刊《辣椒与橄榄》的征稿启事。《大晚报》连载的张若谷的“儒林新史”《婆汉迷》,是一部恶意编造的影she文化界人士的长篇小说,如以“罗无心”影she鲁迅,“郭得富”影she郁达夫等。

〔3〕“两耳垂肩”语见长篇小说《三国演义》第一回:“(刘备)生得身长八尺,两耳垂肩,双手过膝”。

〔4〕“白发三千丈”语见唐代李白《秋浦歌》第十五首:“白发三千丈,缘愁似箇长。”

〔5〕“枕戈待旦”晋代刘琨的故事,见《晋书·刘琨传》:“(琨)与亲故书曰:‘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卧薪尝胆”,“尝胆”是chūn秋时越王勾践的故事,见《史记·越王勾践世家》:“(勾践)苦身焦思,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卧薪”见宋代苏轼的《拟孙权答曹cao书》:“仆受遗以来,卧薪尝胆。”后来讲到越王勾践故事时,习惯用“卧薪尝胆”一语。“尽忠报国”,宋代岳飞的故事,见《宋史·岳飞传》:“飞裂裳以背示,铸有‘尽忠报国’四大字,深入肤理。”当时国民党军政“要人”在谈话或通电中常引用这三句话。

〔6〕苏东坡要客谈鬼的故事,见宋代叶梦得《石林避暑录话》卷一:“子瞻(苏东坡)在huáng州及岭表,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谈谐放dàng,不复为畛畦。有不能谈者,则qiáng之使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于是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去。”

〔7〕《颂》诗指《诗经》中的《周颂》、《鲁颂》、《商颂》,它们多是统治阶级祭祖酬神用的作品。

〔8〕《chūn秋》相传为孔丘根据鲁国史官记事而编纂的一部鲁国史书。据《chūn秋穀梁传》成公九年:孔丘编《chūn秋》时,“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

〔9〕王麻子是北京有长久历史的著名刀剪铺,旧时冒它的牌号的铺子很多;有的冒牌者还在招牌上注明“假冒王麻子灭门三代”字样。

这位王平陵先生我不知道是真名还是笔名?但看他投稿的地方,立论的腔调,就明白是属于“官方”的。一提起笔,就向上司下属,控告了两个人,真是十足的官家派势。

说话弯曲不得,也是十足的官话。植物被压在石头底下,只好弯曲的生长,这时俨然自傲的是石头。什么“听说”,什么“如果”,说得好不自在。听了谁说?如果不“如果”呢?“对苏联当局摇尾求媚的献词”是那些篇,“倦舞意懒,乘着雪亮的汽车,奔赴预定的香巢”的“所谓革命作家”是那些人呀?是的,曾经有人〔7〕当开学之际,命大学生全体起立,向着鲍罗廷〔8〕一鞠躬,拜得他莫名其妙;也曾经有人〔9〕做过《孙中山与列宁》,说得他们俩真好像没有什么两样;至于聚敛享乐的人们之多,更是社会上大家周知的事实,但可惜那都并不是我们。平陵先生的“听说”和“如果”,都成了无的放矢,含血喷人了。

于是乎还要说到“文化的本身”上。试想就是几个弄弄笔墨的青年,就要遇到监禁,枪毙,失踪的灾殃,我做了六篇“不到五百字”的短评,便立刻招来了“听说”和“如果”的官话,叫作“先生们”,大有一网打尽之概。则做“基本的工夫”者,现在舍官许的“第三种人”〔10〕和“民族主义文艺者”之外还能靠谁呢?“唉!”然而他们是做不出来的。现在只有我的“装腔作势,吞吞吐吐”的文章,倒正是这社会的产物。而平陵先生又责为“不革命”,好像他乃是真正老牌革命党,这可真是奇怪了。——但真正老牌的官话也正是这样的。七月十九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一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gān。

〔2〕《中学生》以中学生为对象的综合xing刊物,夏丐尊、叶圣陶等编辑,一九三○年一月在上海创刊,开明书店出版。一九三二年二月起,该刊辟有“文章病院”一栏,从当时书籍报刊中选取有文法错误或文义不合逻辑的文章,加以批改。

〔3〕司马迁(约前145—约前86)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西汉史学家、文学家,曾任太史令。所著《史记》是我国著名的纪传体史书。

〔4〕《大晚报》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二日在上海创刊。创办人张竹平,后为国民党财阀孔祥熙收买。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五日停刊。〔5〕“为艺术的艺术”最早由法国作家戈蒂叶(1811—1872)提出的一种资产阶级文艺观点(见小说《莫班小姐》序)。它认为艺术应超越一切功利而存在,创作的目的在于艺术本身,与社会政治无关。三十年代初,新月派的梁实秋、自称“第三种人”的苏汶等,都曾宣扬这种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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