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无疑是被女儿突如其来的愤怒吓了一跳,她在女儿身旁茫然地转了个圈,小心翼翼地从各个角度打量了她一番,最后母亲说,你发什么火呀?我也没说不让你看电影,你要实在喜欢看就去看吧,要我陪你去吗?
女孩咬着指甲思考母亲的话,我不要你陪着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女孩脸上升起了莫名的红晕,我要一个人去,滑稽,为什么要你陪着去?
女孩又站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了,不管是雨天还是晴天,电影院门口总是站着不少人,地上也总扔满了瓜皮果壳,女孩目不斜视地穿过台阶上的一群青年,她脸上流露出一种夸大的严肃的表qíng,但是女孩从售票窗那里得到了令人沮丧的回答,电影院已经换片了,现在上映的是一部武打动作片,女孩难以掩饰她的失望,什么武打动作灯?瞎打胡闹,讨厌死了。女孩对着售票窗埋怨了一句转身就走。她走下台阶时有个青年跟在她身后说,要当场票吗?加一块钱就给你。女孩没好气地挥了挥手说,讨厌,白送我我也不要。她听见那群青年在后面起哄怪笑,赶紧疾走了几步,边走边想,我怎么啦?怎么去搭理这种人了?滑稽,真是滑稽死了。
外面的电影海报还没有撤换,女孩看见那匹白马仍然在墙上扬蹄奔驰,白马上的那对男女也仍然在热烈地长吻,只是几天的风雨损坏了海报画面的色彩,马上的那个女人唇角似乎在淌血,而男人的那双黑皮马靴也被雨水洇成两块墨团,女孩在海报前逗留了大约两分钟,她觉得她该离开这里了,但是一种朦胧的期待使她裹足不前,也使她的脸色变得忽红忽白,后来她就听见了那种马靴敲击街道的声音,那个穿马靴的青年正再次靠近她,直到此时女孩才像一只受惊的小鸟飞了起来。
喂,你不认识我了?穿马靴的人说。
女孩不理睬他,女孩径直朝街角走去。
你想看那部电影?这家不放映了。我知道哪家还在上映,穿马靴的人尾随着女孩,他说,你别跑呀,我可以带你去看。
女孩不理睬他,女孩想我要是搭理他我就被动了。
你跑什么?我又不是坏人。穿马靴的人始终与女孩隔着三尺之距,他说,我不骗你,我可以带你去看那部电影,那部电影很好看,你不看会后悔的。
女孩不理睬他,女孩想谁知道你是不是坏人,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我都不能搭理你,我搭理你我就被动了。
你害怕什么?看部电影有什么?我又不是坏人,穿马靴的人在女孩身后大声叹了口气,他说,我不是坏人,我真的在哪儿见过你。
女孩按照她设计好的路线逃遁,她朝公共汽车站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用目光警告身后的那个人,这种警告当然是徒劳的,穿马靴的男人步履轻松自然,他对盯梢节奏的控制简直像一个天才。女孩终于抓住了站牌下的往子,以前拥挤不堪的站牌周围现在空空dàngdàng,女孩觉得很奇怪,紧接着她抬头看见了糊在站牌上的一则布告:此站因故移往新民巷口。女孩的头脑里顿时一片空白,她依稀记得新民巷就在附近,但她却不知道准确的方位了。有几个人骑着自行车认她身边鱼贯而过,你知道新民巷往哪儿走吗?女孩连声问了几遍,但那些人只顾骑车,没有人回答她傲慢而突兀的问题。
穿马靴的人站在三米以外的地方,他仍然朝女孩微笑着,你不想看电影了?他说,你去新民巷坐车回家?你家住哪里?
女孩的脸色有点慌张,她左顾右盼地寻找过路人问路,她坚持不理睬那个盯梢者。
我告诉你新民巷怎么走,那个人说,往南走一百米,拐弯就是,我可以陪你走过去。
女孩似乎被提醒了,她又疾步走了起来,但她是往北走的,女孩想既然他让我往南走,那我就应该往北走,他肯定在骗人。女孩往北走出大约十米远,回头看见那个人还跟着她,女孩终于陷入了真正的恐慌之中,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别跟着我,谁让你跟着我?!
那个人站注了,他脸上的微笑也凝固了,告诉你新民巷往南走,你偏要往北走。他弯下腰把裤角塞进马靴里,然后他用一种讥讽的语调说,谁跟踪你了?你以为你漂亮吗?你要回家我就不能回家吗?我也是回家。
女孩的脸色苍白如纸,她想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必须摆脱这个可怕的盯梢者。女孩终于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她知道街道上的所有行人都朝她侧目而视,但她顾不上这些了,她听见身后响着一串马靴踩地的声音,还有马靴上那种金属扣也一路鸣响着。他在追我,他还在追我。女孩狂乱地往前奔跑,女孩朝一家人头攒动的商店里奔跑,女孩终于跑不动了,她倚在糖果柜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也要买花生牛轧糖吗?女营业员满脸狐疑地打量着女孩,她说。你不用跑这么急,花生牛轧糖来了三大箱呢。
女孩艰难地摇了摇头,她一边喘气一边朝后门口张望,她没有看见那个穿马靴的人,却看见一个异常熟悉的身影挤在人群中,女孩惊喜jiāo加,她揉了揉眼睛,走进商店的确实是她母亲,于是女孩跳了起来,女孩像一只受伤的小鸟扑向她的母亲。
别怕,我一直跟着你呢。母亲搂着女孩的肩膀说,我猜你会碰到坏人,让我猜到了。
女孩想哭,但qiáng忍住了,女孩说,滑稽,真滑稽死了,我又没有跟他说话!
你跑那么快,我差点就跟不上你了。母亲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说,让你别一个人出来,你偏不听。
女孩仍然把脸藏在母亲的怀里,过了好久她终于破涕而笑,拉着母亲往糖果柜台走,女孩说,有花生牛轧糖,我要吃花生牛轧糖。
霍乱
一个卖鱼的女人把雀庄闹瘟疫的消息带到了城里。这种不幸的消息跑起来比骏马还要快,三月里小城的人都听说二十里地以外的雀庄去不得了,那儿流行霍乱病,许多人满面赤红地昏迷在chuáng上,头发像枯糙一样往chuáng下掉,人们说是死神每天夜里来抓那些人的头发,抓去一把头发就割去一个年庚,等到他们的头发被抓光了,那些可怜的人也就咽气了。
城里冷清的棺材铺生意突然火爆起来,店主让伙计们用大车把一口口棺材拖到雀庄,又把雀庄的木料运回来,不知是哪家棺材铺把瘟疫的细菌带回了城里,细菌们像蚊群一样在城里飞来飞去,不知怎么就飞到了药店的女佣邹嫂身上。
女佣邹嫂有一天去集市买jī,她挑了一只老母jī准备回去给女主人炖汤,拎着jī检查屁股的时候她就觉得一阵恶心,恰巧那jī屙了一滩屎在邹嫂手上,邹嫂突然撑不住了,手一松,jī从眼皮底下逃命而去,邹嫂想去追那只jī,但她只是朝它挥了挥手就跪在地上了,人们听见她在集市上发出惊雷般的呕吐声,吐着吐着就歪倒在一堆jī笼上了。
有人急忙跑到药店报信。那个报信的人口齿不清,纪太太的脸被他说得一点一点地发白,她抱着小手炉在柜台里愣怔,眼睛忽明忽暗的。店员们也都在柜台内外茫然地站着。纪太太扫了店员们一眼,头脑突然清醒起来,她抢过老王手里的jī毛掸子在柜台上敲了一下,你们还愣在这里gān什么?还不快去找她?
店员老王朝其他人挥挥手说,走,我们去把邹嫂接回来。老王话音未落就知道自己错了,他看见纪太太的jī毛掸子在柜台上敲了第二下。
你们怎么这样笨?你们猜不出来她得了什么病?纪太太含怒睨视着每一个店员,她说,霍乱、霍乱、是霍乱呀!
是霍乱?老王怯怯地说,那就不能把她接回药店吧?那就该送她去医院吧?
那还用问?纪太太仍然怒气冲冲的,她说,你们这么多人涌出去gān什么?又不是去喝喜酒,去两个人就行了,去两个人送她上医院。j
店员们一下都站在门口不动了,很明显他们现在意识到了某种危险,老王开始往柜台里挪步,一边挪着一边嘀咕,我手上这帖药还没抓完呢。
纪太太把jī毛掸子横过来,挡住了老王的路,纪太太说,也别怕成这样呀,你把她扔在那儿不管,别人不说药店的闲话?虽说霍乱会传染,也没你们想得那么可怕,去两个人,送走她就去澡堂好好泡一下,泡一下就把细菌烫死了。
后来还是老王领着一个伙计去了,他们把邹嫂架到一辆板车上,扭着脸推车去医院,路上遇见许多药店的常客,认识老王也认识邹嫂的,他们都问,老王你把邹嫂往哪儿送?老王扭着脸说,送医院。那些人立刻躲开了板车,闪得远远地追问,邹嫂染上霍乱啦?老王不敢向旁人透露实qíng,他急中生智地说,哪是什么霍乱?邹嫂让蛇咬了一口!
不用纪太太关照,老王也知道对邹嫂的病要守口如瓶,这事要传出去谁敢来药店抓药呢?老王用蛇咬的幌子搪塞了一些人。快到医院时迎面撞上了开诊所的金医生,金医生朝着板车端详邹嫂紫白色的脸,他说,邹嫂染上霍乱啦?药店的小伙计学着老王说,哪是霍乱?她让毒蛇咬了一口,她让眼镜蛇咬啦!金医生朝他们诡秘地看了几眼,忽然嘿嘿一笑,他说,蛇咬了?你们十味堂的蛇药不是很灵验的吗?老王知道金医生那种人是不好骗的,老王想遇到这种场合也只有他老王能应付了,他就把小伙计推到一边去,说,你小孩家懂什么蛇咬狗咬的?不要说出去,邹嫂她,她,她是小产啦!
老王依稀记得板车上的女人这时突然睁开了眼睛,他想她还活着呢,那病看来也没有别人说得那么可怕。老王当时根本没有发现邹嫂眼睛里的怒火,更没有想到邹嫂病得那么厉害,眼睛里还会喷出什么、什么怒火。
后来染坊的束太太就领着九女到药后来了。
束太太也不知道是从哪儿知道药店急需女佣的消息的,她把九女推到纪太太面前,口口声声说九女要比邹嫂能gān十倍。纪太太对于任何人的热qíng都是抱有戒心的,她闪烁其词地提到邹嫂的病:邹嫂在我这儿gān了好多年了,这一病你就让我把她踢走,等邹嫂回来了你让我怎么见她?纪太太这么说着一边观察着对方的表qíng,当她看见束太太脸上的一抹微笑心就凉了,她知道邹嫂的病对于街坑邻居们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你就别瞒我啦,束太太说,我也没说邹嫂不好,邹嫂也好,可就怕她回不来啦,你反正也要用人的,用人就用九女,是我表侄女,你用她就像用我一样放心。
纪太太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始打量九女,她看见一个粗壮的面若红桃的乡下姑娘,眼睛不停地眨巴着,手里的包裹不停地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纪太太注意到九女的手骨节粗大,皮肤黑糙,那肯定是一双勤劳的手,九女的身板看上去也是年轻而健壮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九女的眼神,纪太太发现九女始终眨巴着眼睛,九女也在打量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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