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一时找不到人说话,便从蓝子底部摸出一叠锡箔,后来祖母便专心致志地叠起元宝来了。
我姐姐说其实那个坐铺盖卷的汉子还不算讨厌,他上车不久便开始打瞌睡了,只是他侵占的面积大了些,我姐姐的腿再也不能伸来伸去,而且那汉子的鞋隐隐约约地飘出一股臭昧,很多时候她不得不捂着鼻子。
最讨厌的是一个又黑又瘦头扎花毛巾的老妇人,姐姐说她看着那老妇人拎着一只大篮子从车厢那头过来,一路搜寻着座位,谦卑的笑容像一朵凋谢的jú花,她走近祖母身边时眼睛兀自一亮,就像找到了亲人。姐姐看见了她篮子里的东西,与祖母的一样,也是一篮锡箔叠成的元宝。
我这儿不挤,坐我这儿吧。祖母盯着老妇人的篮子说。
事实上祖母看见那个老妇人时眼睛也亮了,姐姐说两蓝子锡箔元宝成了什么联络暗号,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老妇人与祖母挤坐在一起,而且是祖母主动地为对方腾出了一半位子。
清明啦,该上坟啦。老妇人说。
可不是吗,我是回老家上爹娘的坟,祖母说,我五十年没回老家了,老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本来不想回去,可前一阵做梦,梦见我爹娘坟上的糙枯了,树上的叶子掉光了,醒来一想,是不是爹娘在yīn间没钱花了呢,五十年啦,爹娘从来没向我要过什么,这回想起我来啦,想起跟我要钱花啦。
可不是吗,清明雨一下,死人们全都跑来托梦了,老妇人说,你还算清净的,我这几天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谁都来向我要这要那的,就连我那个死鬼叔叔,他是喝酒醉死的,他在yīn间还喝着酒呢,那天梦里就摇着个酒瓶对我说,酒瓶空罗,酒瓶空罗,死人张嘴你又不好回绝的,我就只好多买了一量锡箔给他做酒钱。
我姐姐说她在一旁听得又好笑又生气,忍不住就大声刺了那老妇人一句,既然他跟你要酒喝,那你就买一瓶白酒给他送去嘛。
那老妇人脸上幡然变色,但她忍住没有发作,阳世的酒瓶是送不到yīn间去的,过了一会儿老妇人悻悻地说,要不然锡箔纸扎派什么用处呢?烧成了灰,变成了烟才能送过去呀。
变成了烟就没有了,谁收得到呀?你这套鬼话能骗谁?姐姐没有能尽兴地批驳那个老妇人,因为她的脚被祖母重重地踩住了。
祖母停止了叠锡箔的动作,她用罕见的严厉森然的目光盯着姐姐,眼睛里渐渐地闪出怒火,姐姐便慌乱地低下头去,低下头去嗑瓜籽,后来她听见了祖母悲伤沉痛的声音,你看看现在这种孩子,将来我们去了什么也不会有的,这种孩子,他们不会送一个锡泊元宝给你的。
姐姐心里在说,当然不送,但她不敢说出声来,姐姐把瓜籽壳吐在那汉子的铺盖卷上,吐在那老妇人的脚下,但她不敢再惹我祖母生气了。姐姐咯嚓咯嚓地嗑瓜籽,火车就轰隆轰隆地往前开。
火车就轰隆轰隆地往前开,火车将把我祖母送到我曾祖母的坟茔边,送她去上坟。
火车开到我老家大约要九个小时,对于我姐姐来说,这段旅程已经变得乏味而难以忍受,姐姐的耳朵里灌满了她讨厌的闲言碎语,鼻子里则钻迸了任何人都讨厌的脚臭味,祖母对此浑然不觉。祖母恰恰变得愈来愈活泼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渐渐成了半节车厢几十个人的中心,她与老妇人关于yīn曹地府的谈话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有人gān脆就跑过来站在祖母身边,竖起耳朵听她说阎王爷抓人的故事。
阎王爷抓女人就抓她的头发,不过阎王爷的心也是ròu做的,你要是不想跟他去,他也会手下留qíng,祖母说,我六十三岁那年就让阎王爷抓过头发,我不想去,我力气大,拼命地犟呀,犟呀,结果阎王爷就松手了,只带走了一络头发,祖母说着低下头,分开她的白发,让众人看那个真实的痕迹,你们看见了叫?让他抓去一络头发呀!
头扎花毛巾的老妇人仔细鉴别着我祖母的一小片光luǒ的头顶,她沉吟了一会儿说,是被抓过的,不过我看那不是阎王爷抓的,是阎王爷派来的小鬼抓的,阎王爷不会轻易出马来抓人。
姐姐不止一次听祖母说过头发的故事了,姐姐不敢阻止祖母继续这个话题,就把怒气撒到那个老妇人头上,你怎么知道是小鬼抓的?姐姐说,难道你也是阎王爷手下的鬼吗?
但是姐姐的出言不逊没有什么作用,那个老妇人只是朝她翻了一下眼睛,她仍然和我祖母挤坐在一起,叠着元宝一唱一和。我姐姐悲哀地发现那节车厢里装的都是无知的崇尚迷信的人,他们竟像huáng蜂采蜜一样朝我祖母这边涌来,人挤着人,塞满了旁边的过道和座位前的空隙,所有的脑袋都像向日葵一样对准我祖母,挤死了,挤死了!我姐姐嚷着开始推搡身边的那些人,她说,你们都是傻瓜呀,都跑来听这些鬼话,你们真的相信这些鬼话呀?
那堆人却不理睬我姐姐,他们像木桩一样坚固地立在我祖母四周。有的张大了嘴满脸惊悸之色,有的窃窃私笑,只有一个男人对我姐姐说,你推什么推呀?这儿热闹就站这儿,坐火车闷,听她们说说解个闷嘛。
姐姐气得满脸绊红,她为祖母充当了这个角色而生气,也为自己的空间被一点点蚕食分割而愤怒,挤死我啦!姐姐最后尖叫了一声,推开人堆逃了出来,她一边冲撞着那些人一边说,我不坐这儿了,让你们坐,让你们坐吧!那群人对我姐姐的愤怒无动于衷,更让姐姐生气的是她刚离开座位就有一个男人坐了下去,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坐下去的时候还很舒服地叹了口气。
火车当然还是向前开着,但姐姐现在只能站着了,姐姐满腔怒火地站在车厢尽头,目光狠狠地盯着车厢中部人头攒动的地方,姐姐站了一会站累了,她想凭什么把座位让给那个可恶的男人,她想祖母关于阎王和头发的故事该讲完了,那堆人也该散了,姐姐就一路吆喝着走过去。姐姐走过去就听见了一种苍老的嘶哑的哭诉声,她这才明白了那堆人迟迟不散的原因,现在他们竖着耳朵,就是在听那种苍老的嘶哑的哭诉声。
幸好不是我祖母,是头扎花头巾的老妇人突然哭起来了。姐姐在一旁听了很久才明白了事qíng的原委,她没想到老妇人的悲伤居然是从她身上引起的。你有福气呀,回家扫墓有孙女陪着,老妇人涕泪横流地拍着我祖母的手说,我也有一群儿女子孙,你别以为我没有儿女子孙,可他们谁肯陪我去?谁肯陪我去?想想就害怕,哪天我也让阎王抓了去,那就一粒米也吃不上一块布也穿不上呀!
我姐姐说她一开始对那老妇人还动了恻隐之心,但听着听着就烦了,而且她看见祖母也被老妇人弄得凄惶惶,祖母的眼睛湿了,她从前襟里抽出自己的手帕给那老妇人擦泪,但那个老妇人接过手帕却擤了一把鼻涕。
姐姐不能忍受这列火车了,她想从人堆里钻进去回到自己的座位,钻来撞去的却怎么也过不去,那群人或者是听得入了迷,或者是不让姐姐占据什么,他们像一堵墙挡住了她,姐姐被挤在人堆中间进退两难,这样持续了很久,姐姐突然急中生智,她扯着嗓子对我祖母喊,奶奶,下车啦!我们到啦!
要知道我祖母坐火车最担心的就是下错了站,最担心的就是火车到站时她不知道。姐姐这么一叫我祖母立即从椅座上跳了起来,祖母慌忙地提起她的篮子,慌忙地推着她身边的那堆人,她说,你们别堵着我,你们堵着我怎么下车呀?急死我了,你们快让我下车呀!
我姐姐后来向全家人描述人群散开的qíng景时得意地笑了。我们认为那是一次有趣的旅程,可是我姐姐并不这么看,她说,那叫什么坐火车。坐的简直就是,棚?对,就是棚车,棚车。
事实上我们只能想像祖母五十年前坐过的棚车了。火车就是火车,棚车就是棚车,反正火车和棚车是两种不同的车。这个区别我祖母现在也弄清楚了,现在我们要出门远行时祖母会嘱咐几句:要坐火车去,不要坐棚车,棚车上人挤,火车一点也不挤。
亲戚们谈论的事qíng
现在亲戚们都在谈论怀qíng的事qíng,他们就站在医院的走廊上,一堆健康而丰满的声音忽高忽低的,说到怀qíng怎么抢下珠珠手里的那瓶农药,说到怀qíng怎么将那瓶农药一饮而尽时,姑妈、大嫂,三姐都失声呜咽起来,其他的人也纷纷掏出手帕在眼角周围抹来抹去的,这时走廊上的噪音达到了高xdxcháo,那个被他们称作烂货的年轻护士从值班室冲出来叫喊道,安静,安静,你们不知道这里是病房吗?
大家当然都知道这里是病房,但是当你听说了怀qíng的事qíng,当你知道怀qíng是个多么善良多么可怜的人,当你知道怀qíng喝下那瓶毒药意味着什么,你又怎么能安静下来呢?
怀刚来了,怀刚魁梧敦实的身影一出现走廊上便真正安静下来。亲戚们的目光像乱箭般地she向怀刚,那两个可恶的肇事者之一。怀刚明显地感觉到这种尖利的目光,他突然驻足不前,抓了几下耳朵,眼睛朝走廊尽头的那堆人瞄了一眼,很快就躲闪开了。走廊里一下子安静得出奇,大约过了十秒钟左右,猛地听见怀刚大声吸溜鼻子的声音,怀刚横着挪动了几步,对准墙角的痰盂吐了几口唾沫。
怀刚这么做并不能逃脱什么,他手里提着的一兜水果对于这出悲剧也无济于事。亲戚们都注意到了他手里的一兜水果:六只苹果,七只或者八只桔子。三姐首先忍不住地冷笑了一声,说,现在知道给怀qíng送水果了?他什么时候把怀qíng当人了?就是一颗苹果核也要留给珠珠吃呢。
怀刚朝三姐瞪了一眼,但那种威胁不像以前那样吓人了。其实怀刚很心虚,这从他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上就能看出来。怀刚提着一兜水果往前走,脚步是迟迟疑疑的,他想在亲戚们的眼皮底下闯进怀qíng的病房,他想这么做,但这明显是办不到的、姑妈一把就抓住了怀刚的胳膊。
到底怎么回事?姑妈说,你给我把事qíng说清楚。嗯?怎么回事?嗯?到底怎么回事?
知道了还问?就那么回事。怀刚说。
怎么回事?你跟珠珠吵架,她拿农药是吓唬你,你怎么能让怀qíng喝?嗯?怎么让怀qíng喝?
不是我让她喝,是她要喝,她从珠珠手里抢过去的,对你们讲过多少遍了,你们还弄不清楚,耳朵里塞了屎啊?
我们耳朵里没塞屎,我看你脑子里倒是长了屎。难道你不知道怀qíng那个人,她巴望你们小夫妻好,为了你她什么事都肯做,你就看着她喝?珠珠就看着她喝?嗯,你们还是人吗?
对你们讲过多少遍了?我没想到!我跟珠珠吵架与她有什么相gān?我没想到她真喝,我抢下瓶子她已经喝了一大半,我又抠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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