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旦一夜未归。剧团的人第二天全体出动去寻找花旦,小生继华带着几个人去了塔县城外的七里池塘,一个捕鱼的老翁说他昨天确实看见过一个手捧青纱帽的女人,但是令人纳闷的是捕鱼老翁声称还有一个男的,他说昨天有一男一女挽着手从七里池塘边走过,昨天风大雨急,但那对男女手挽着手,风把柳树枝都chuī断了,却chuī不开那对男女如胶似漆的身影。
还有一个男的?小生继华脸上布满疑云,他说,那个男的,那个男的不是鬼魂吧?
哪来什么鬼魂?捕鱼老翁不满地瞪了小生继华一眼,我亲眼看见他们走过去,哪来什么鬼魂?告诉你了,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两个人!
小生继华所在的剧团后来再也没去过塔县,这年夏天青衣去塔县探亲,回来时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青衣说塔县那个大戏台现在常有一对夫妻档在唱戏,女的就是花旦,男的就是失踪了的小生继璜。青衣最后卖了关子,她说,猜猜他们俩唱哪出戏?众人都说,那还用猜?肯定是《十八相送》。
确实不用猜了,现在剧团的人都知道花旦和小生继璜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搭档,他们不再去回忆那双黑毡鞋那顶青纱帽以及花旦古怪的相恩病了,所有目睹了这场传奇的人都开始相信,有些人的爱qíng比戏文更缠绵更动人。只有小生继华在别人谈论此事时不为所动,保持着缄默,他对花旦和小生继璜的传说充满怀疑。有一次他忍不住把青衣拉到一边,说,别再编造那对男女的故事了,他们早就成了塔县的鬼魂!
小生继华出语惊人,我们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世界上最荒凉的动物园
灰场动物园离我家大约有三公里路程,我开始去那儿临摹动物时它作为一个动物园已经是徒有虚名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动物园给人以一片荒凉的印象,几棵半枯的老树下陈列的不是动物,而是空空dàngdàng的shòu笼,几乎所有的shòu笼都己锈蚀或残破,动物园剩下的居民只有一群锦jī、一头麋鹿和两只猴子,如此而已。
我早已过了迷恋动物园的年龄,我跑到这个被人遗忘的动物园来只是因为我在学习绘画。我的绘画老师以擅画动物在本地享有盛名,是他建议我来这个地方画动物写生的,他说,千万别去市动物园,那儿太吵太乱了,灰场动物园没什么动物,但那儿有猴子,你可以安安静静地画上一天,没有人会妨碍你的。
我在那儿画画的时候周围确实很安静,除了风chuī树叶和锦jī的啁啾之声外,一切都似乎在午睡之中,只有猴房里的那两只猴子生气勃勃,它们在攀援和奔跑中始终朝我观望着。两只幸存的猴子,一老一小,小猴子有时会突然跳到老猴子背上,每逢这时老猴子就伸出长臂在小猴子肮脏的皮毛上搔几下,我猜它们是一对父子。值得一说的是那只老棕猴的眼睛,其中一只眼睛是瞎的,这么一只独眼猴使我的写生遇到了难题,我不知道怎么画那只瞎了的猴眼,犹豫了很久,我还是把那只猴眼的位置空在纸上了。
离开猴房后我又在园里转悠了一圈,经过废弃的猴笼时我看见一个穿蓝色工装的老头在笼子里睡觉,他坐在一只大缸上,手里抓着一根粗壮的水管,水管里还在哗哗地淌水,但他却睡着了。我猜他是这里唯一的饲养员了。大概是我的脚步声惊醒了他,饲养员突然站起来,冲着我大喊一声,门票,买门票!
我猜饲养员有六十多岁了,他的苍老的脸上有一种天生的怒气,我看见他拖拉着水管从狮笼里跑出来,一只乌黑粗糙的手掌朝我伸过来,在我紧张地掏挖口袋时我听见他在翻弄我的画夹,画猴子?饲养员的鼻息带着一股酒昧喷在我的脸上,他的声音仍然是怒气冲冲的,画猴子也要买门票,一毛钱,买门票!
我递给他一毛钱时忍不往抗议了一句,这种动物园也配收门票?我是故意跟这个讨厌的老头顶嘴的,但我发现他将钱塞进口袋时脸上已经是一种歉疚的表qíng,他眨巴着浑浊的眼睛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甩下我又走进了狮笼,我看见他抓着水管朝狮笼的地面喷水,一边喷水一边嘀咕:你们生气我就不生气吗?这些动物没人稀罕,可它们不死你就得养着,不死就得给它们进食,给它们出粪,都是我一个人gān。现在没人管这园子了,就我一个人管,我都是脖子入土的人了,我有心脏病,关节炎,下雨天浑身疼得要冒烟,可我还得伺候它们,伺候它们吃喝拉撒呀!
我没有耐心听饲养员的牢骚,那时候天已huáng昏,附近灰场工业区的厂房烟囱已是一片胭脂红,我离开动物园,骑着自行车与工业区下班的工人一起向市区而行,途经肥皂厂时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蹬着自行车从斜坡上冲下来,与我们逆向而行。那个人戴眼镜,肩上搭着一条黑围巾,我认出他是我们学校的生物教师,我没有叫他,我不知道他到灰场这一带gān什么。
我的绘画老师批评了我的动物写生,他认为我画的两只猴子死板僵硬,这哪儿像活蹦乱跳的猴子?像两个猴子标本嘛!绘画老师批评我总是毫不留qíng的,他指着我画的那只老猴子问我,怎么就画了一只眼睛?还有一只眼睛呢?我说,还有一只眼睛是瞎的,我画不出来。绘画老师浓眉扬了起来,你说那是只独眼猴子?他拍着大腿道,那不是最好的写生素材吗?你一定要画出那另一只眼睛,你总是抓不住动物的神韵,再去画那只独眼猴子,把另一只眼睛也画出来,画好了它猴子的神韵也许一下就出来啦。
大概是我愚笨的原因,我始终不知老师嘴里的神韵为何物。但我还是决心去捕捉猴子的神韵,于是在一个星期以后我又去了三公里以外的灰场动物园。
就在那天我与学校的生物教师不期而遇。我在猴房前静静观察那两只猴子,突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生物教师笑盈盈地朝我走过来,他说,没想到你在这儿画画,我在这儿还是第一次碰到熟人呢。我问他来这儿gān什么,他有点神秘地笑了,说,来看动物,你知道我对动物最感兴趣。我说看动物应该去市动物园,那儿才是真正看动物的地方。生物教师摇了摇头,手指着饲养员的红砖小屋说,我跟老张是老熟人了,我常上这儿来,跟他谈点事qíng。
我猜不出生物教师与饲养员会谈什么事qíng,也不宜多问。但生物教师对这个动物园无疑是非常熟的,我在画猴子的时候听见他在旁边向我介绍有关动物园的许多内幕。
生物教师说,以前猴房里有过三十只猴子,现在都迁到新动物园去了剩下的这两只猴子当时生了肺炎,留在这儿了,那边的鹿也是这么回事,留下了就没人要了。
生物教师说,你看见那老猴子的瞎眼了吧?那是五年前给一个醉鬼用铁条捅的,他一只手拿香焦,另一只手藏在背后拿着那根铁条。世上总有这种人,他们不爱动物,不爱也没什么,可他们对动物竟然如此残bào。
生物教师还说,我爱动物,我爱一切动物,即使是那只瞎了一只眼睛的独眼猴,当然独眼总是个遗憾,假如它在我手里,我会让它变得漂亮一些完美一些。
我与生物教师的谈话无法深入,坦率地说我觉得生物教师有点古怪,一个画猴子的人与一个爱猴子的人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或许是生物教师先意识到了这一点,渐渐地他谈兴大减,他凑近我的画夹看了看纸上的猴子,说,眼睛,眼睛画得不好,一只瞎眼也可以画出生命来的。
生物教师的批评也同样让我很困惑,我不知道怎么在一只瞎了的猴眼里画出生命,我想画动物尤其是画猴子真是太难了。在我面对那只背负小猴的老猴时,脑子里一片空茫,那只老猴与小猴嘻戏之余朝我频频回头张望,我突然想起那个醉鬼和他手里的铁条,我似乎看见老猴失去眼睛的真实瞬间,一种qiáng烈的刺痛感突然传遍我的全身,我觉得我已经捕捉到了绘画老师所说的神韵,它的神韵就是痛苦。
大约是在半个小时以后,我听见饲养锦jī的地方传来锦jī们嘈杂的叫声,回头一看我便终于明白了生物教师到这里来的目的,我看见饲养员领着生物教师走进栅栏门,饲养员以异常年轻敏捷的动作抓住了一只狂奔的锦jī,那是一只羽毛绚烂如虹的锦jī,它在饲养员的手中徒劳地扑扇着翅膀,最后被投进一只蓝布口袋中,我看见生物教师张开那只口袋,然后抓起口袋的两角打了一个死结。
我与生物教师本来仅仅是点头之jiāo,自从有了灰场动物园的那次邂逅,我们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就亲密了许多。我在教工食堂里遇见他,忍不住提出我的疑问,那个老头怎么肯把锦jī送给你?生物教师一边嚼咽着包子一边对我神秘地微笑着,他说,不是送的,是我买的。我还是不相信,我说他怎么能把动物园的动物卖给你呢?生物教师朝四周环顾了一番,他脸上的微笑更显神秘了,我跟他很熟悉嘛,他突然凑近我对我耳语道,他欠我的qíng,他孙子的入学问题是我给他解决的。
生物教师热qíng地邀请我去参观他的标本展览室,我就跟着他去了位于校办厂区域内的那间小屋,一进去我首先就看见了那只美丽的锦jī。
它被固定在一根树桩上,很明显它已经被开膛破肚,完成了防腐处理,我看见锦jī的姿态栩栩如生,但它的羽毛上还沾着血与药液的痕迹。
其实我的鸟类标本不少了。生物教师把锦jī标本移到猫头鹰和鸵鸟之间的位置,他淡淡地说,我现在最想做的是灵长类动物标本。
我并没有在意生物教师的话,应该说我很不适应那间小屋的气氛,我觉得许多鸟许多猫还有许多我未见过的动物一齐瞪大眼睛盯着我,由于它们的静态和屋里的光线,每个动物看上去都异常安详舒适,但是我闻到空气中有一股难以描述的酸腥味,它使我难以坚持看完小屋里陈列的每一种标本。当我找了个理由匆匆退出小屋时,生物教师仍然深qíng地望着他的标本,我听见他在里面喃喃自语的声音:真奇怪,他们为什么不爱动物呢?
我猜生物教师肯定后悔对我的邀请了,而我自己也后悔去了小屋。因为从那儿出来以后的整个下午,我一直心qíng抑郁,眼前不时闪现出锦jī湿漉漉的沾满血迹与药液的羽毛。我怜惜那只锦jī,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对动物投入了感qíng。
生活中许多事qíng是触类旁通的,在我后来的绘画习作中我试着把对锦jī的怜惜带入笔下,结果我的绘画老师认为我的动物写生有了长足的进步,你现在抓到了猴子的神韵。他指着我画的那只老猴子说,你画出了那只瞎眼,这只猴子身上的神韵就在眼睛里,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我第二次在灰场动物园遇见生物教师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那天下着蒙蒙细雨,我发现猴房里的棕猴父子在雨天里表现出一种惊人的亲qíng。小猴子被老猴子掖在怀里躲雨,当浑身湿透的老猴子手抬前额观望天空中的雨丝时,我忽然觉得它唯一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忧患,我怀着激qíng画下了它抬头观雨的神态,也就在这时,我听见从饲养员的屋子里传来两个男人争吵的声音,争吵声忽高忽低的,我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我听出另外一个人就是我们学校的生物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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