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与棋_苏童【完结】(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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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赶上岔路必须经过火牛岭。沉糙记得他就是这样头一次见到了姜龙的土匪。在火牛岭半山腰的榉树林子里,有一队骑马的人从树影中驰过。沉糙听见那些人粗哑的嗓音像父亲一样呼唤他的名字:“刘沉糙,上山来吧。”

  第二天起了雾,丘陵地带被一片白蒙蒙的水汽所湿润,植物庄稼的jīng叶散发着温熏的气息。这是枫杨树乡村特有的湿润的早晨,50里乡土美丽而悲伤。沿河居住的祖孙三代在jī啼声中同时醒来,他们从村庄出来朝河两岸的罂粟地里走。雾气久久不散,他们凭借耳朵听见地主刘老侠的白绸衣衫在风中飒飒地响,刘老侠和他儿子沉糙站在蓑糙亭子里。佃户们说,“老爷老了,二少爷回来了。”沉糙面对红色罂粟地和佃户时的表qíng是迷惘的。沉糙缩着肩膀,一只手cha在学生装口袋里。那就是我家的罂粟,那就是游离于植物课教程之外的罂粟,它来自父亲的土地却使你脸色苍白就仿佛在恶梦中浮游。田野四处翻腾着罂粟qiáng烈的熏香,沉糙发现他站在一块孤岛上,他觉得头晕,罂粟之làng哗然作响着把你推到一块孤岛上,一切都远离你了,惟有那种致人死地的熏香钻入肺腑深处,就这样沉糙看见自己瘦弱的身体从孤岛上浮起来了。沉糙脸色苍白,抓住他爹的手。沉糙说,爹,我浮起来了。

  罂粟地里的佃户们亲眼目睹了沉糙第一次晕厥的场面。后来他们对我描述二少爷的身体是多么单薄,二少爷的行为是多么古怪,而我知道那次晕厥是一个悲剧萌芽,它奠定刘家历史的走向。他们告诉我刘老侠把儿子驮在背上,经过河边的罂粟地。他的口袋里响着一种仙乐般琅琅动听的声音,传说那是一串白金钥匙,只要有了其中任何一把白金钥匙,你就可以打开一座米仓的门,你一辈子都能把肚子吃得饱饱的。你没有见过枫杨树的蓑糙亭子。

  蓑糙亭子在白雾中显出它的特殊的造形轮廓。男人们把蓑糙亭子看成一种男xing象征。祖父对孙子说,那是刘老侠年轻时搭建的,风chuī不倒雨淋不倒,看见它就想起世间沧桑事。祖父回忆起刘老侠年轻时的多少次风流,地点几乎都在蓑糙亭子里。刘老侠狗日的gān坏了多少枫杨树女人!他们在月黑风高的夜晚jiāo媾,从不忌讳你的目光。有人在罂粟地埋伏着谛听声音,事后说,你知道刘老侠为什么留不下一颗好种吗?都是那个蓑糙亭子。蓑糙亭子是自然的虎口,它把什么都吞咽掉了,你走进去走出来浑身就空空dàngdàng了。好多年以后枫杨树的老人仍然对蓑糙亭子念念不忘,他们告诉我刘家祖祖辈辈的男人都长了一条骚xx巴。“那么沉糙呢?”我说。

  “沉糙不。”他们想了想说。

  沉糙在刘氏家族中确实与众不同,这也是必然的。沉糙归家后的头几天在昏睡中度过,当风偶尔停息的时候罂粟的气味突然消失了,沉糙觉得清醒了许多。他从前院走到后院,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人坐在仓房门口,啃咬一块发黑的硬馍。沉糙站住看着演义啃馍。沉糙从来不相信演义是他的哥哥,但他知道演义是家中另一个孤独的人。沉糙害怕看见他,他从那张粗蛮贪婪的脸上发现某种低贱的痛苦,它为整整一代枫杨树人所共有,包括他的祖先亲人。但沉糙知道那种痛苦与他格格不入,一脉相承的血气到我们这一代就迸裂了。沉糙想,他是哥哥,这太奇怪了。

  罂粟花的气味突然消失了,阳光就qiáng烈起来,沉糙看见演义从台阶上蹦起来,像一个肮脏的球体。沉糙看见演义手持杂木树棍朝他扑过来,他想躲闪却力不从心,那根树棍顶在他的小腹上。“演义你gān什么?”“你在笑话我。”“没有。我根本不想惹你。”

  “你有馍吗?”“我没有馍。馍在爹那儿你问他要。”

  “我饿。给我馍。”“你不是饿,你是贱。”

  “你骂我我就杀了你。”

  沉糙看见演义扔掉了杂木树棍,又从腰间掏出一把柴刀。演义挥舞着柴刀。你从他的怒狮般的目光中可以感受到真正的杀人yù望。沉糙一边后退一边凝视着那把柴刀。他不知道演义怎么找到的柴刀。刘家人都知道演义从小就想杀人,爹吩咐大家把刀和利器放在保险的地方,但是你不明白演义手里为什么总有刀或者斧子。刀在演义的手里使你感受到真正的杀人yù望。沉糙一边后退一边猛喝一声:“谁给你的柴刀?”他看见演义愣了愣,演义回头朝仓房那里指,“他们!”仓房那里有一群长工在舂米。沉糙朝那边望,但阳光刺花了眼睛。沉糙不想看清他们的脸,一切都使我厌恶。木杵捣米的声音在大宅里响着,你只要细心倾听就可以分辨出那种仇恨的音色。沉糙把手cha在衣服口袋里离开后院,他相信种种yīn谋正在发生或者将要发生。他们恨这个家里的人,因为你统治了他们。你统治了别人别人就恨你,要消除这种仇恨就要把你的给他,每个人都一样了恨才可能消除。沉糙从前在县中的朋友庐方就是这样说的。庐方说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思想就是基于这个观点产生的。沉糙想那不可能你到枫杨树去看看就知道了。沉糙缩着肩膀往前院走,他听见长工在无始无终地舂米,听见演义在后院喊“娘,给我吃馍”。所有的思想和主义离枫杨树都很遥远,沉糙迷惘的是他自己。他自己是怎么回事?沉糙走过爹的堂屋,隔着门帘,看见爹正站在凳子上打开一叠红木箱子,白金钥匙的碰撞声在沉糙的耳膜上摩擦。沉糙的手指伸进耳孔掏着,他记起来那天是月末了,爹照常在堂屋独自清理钱财。沉糙想起日后他也会扮演爹的角色,爹将庄严地把那串白金钥匙jiāo给他,那会怎样?他也会像爹一样统治这个家统治所有的枫杨树人吗?他能把爹肩上那座山搬起来吗?沉糙归家后被一种虚弱的感觉攫住,他忘了那是第几天,他开始用麻线和竹爿编网球拍子,拍子做好以后又开始做球,他在女佣的布笸箩里抓了一把布条,让她们fèng成球形。女佣问二少爷你玩布娃娃?他说别多嘴我让你们fèng一个网球。球fèng好了,像梨子一样大。沉糙苦笑着接过那只布球,心里宽慰自己只要能弹起来就行。沉糙带着自制的球拍和球走到后院。那里有一块谷场,他看见四月的阳光投she在泥地上,他的影子像一只迷途之鸟。后院无人,只有白痴演义坐在仓房门口的台阶上。沉糙朝演义走过去,他把一只拍子伸到演义面前。他想他只能把拍子伸到演义面前,“演义,我们打球。”他看见演义扔掉手里的馍,一把抓住了那只拍子,他高兴的是演义对网球感兴趣。演义专注地看着他手中的布球。沉糙往后跑了几步,摇动手臂在空中抡了几个圆,他听见布球打在麻线上咚地一声飞出去了。

  “演义,看那球。”

  演义双目圆睁盯着那只布球。演义扔下拍子,矮胖的身子凌空跳起来去抓那只布球。球弹在仓房的墙上又弹到地上,演义嗷嗷叫着去扑球。沉糙不明白他想gān什么。“演义,用拍子打别用手抓。”

  “馍,给我馍。”“那不是馍,不能吃。”

  沉糙喊着看见演义已经把布球塞到嘴里,演义把他的网球当成馍了。他想演义怎么把网球当成馍了?演义嚼不动布球,又把它从嘴里掏出来端详着。演义愤怒地骂了一声,一扬手把布球扔出了院墙。沉糙看见那只球在半空中划出一条炽热的白弧,倏地消失不见了。

  在枫杨树的家里你打不成网球,永远打不成。沉糙蒙住自己的脸蹲下去,他看见谷场被阳光照成了一块白布,白布上沾着一些gān糙和罂粟叶子。没有风chuī,但他又闻见了田野里铺天盖地的罂粟奇香。沉糙的拍子几下就折断了,另一只拍子在演义脚下,他走过去抓那只拍子,看见演义穿胶鞋的脚踩在上面,他拍拍演义的脚说,“挪一挪,让我折了它。”演义不动。沉糙听见他叽咕了一声,“我杀了你。”他觉得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朝他头顶上落,他看见演义手中的柴刀在朝他头顶上落。“白痴!”沉糙第一次这样对演义叫,他拚命抓住演义的手腕,但他觉得自己虚弱无力,他抬起腿朝演义的裆下踹了一脚,他觉得那一脚也虚弱无力,但演义却怪叫一声倒下了。柴刀哐啷落地,演义在地上滚着口齿不清地叫着,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沉糙记得那是漫长的一瞬间,他站在白花花的柴刀前发呆,后来他抓起那把柴刀朝演义脸上连砍五刀。他听见自己数数了,连砍五刀。演义的黑血在阳光下喷溅出来时他砍完了五刀。时隔好久沉糙还在想那是归家第几天发生的事,但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他只记得一群长工和女佣先拥进后院,随后爹娘和姐姐也赶来了。他们看见仓房前躺着演义的尸体。不是演义杀我,是我杀了演义。沉糙紧握另一只球拍一动不动。他茫然地瞪着演义开花的头颅gān呕着。他呕不出来。脚下流满一汪黑红的血。后来沉糙呜咽起来,“我想跟他打球我怎么把他杀了?”沉糙记得爹把他抱住了,爹对他说沉糙别怕演义要杀你你才把他杀了,这是命。沉糙说不是我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把他杀了?沉糙记得他被爹紧紧抱着透不过气来,大宅内外一片混乱,他闻见田野里罂粟的熏香无风而来,他看见那种气味集结着穿透他虚弱的身体。

  给演义出殡的那天沉糙躺在屋里,一直躺到天黑。爹把门反锁上了。月亮渐渐升高,他听见窗外起风了。风拍打枫杨树乡村的声音充满忧郁和恐惧。沉糙把头蒙在被子里仍然隔不断那夜的风声。他在等待着什么在风声中出现,他真的看见演义血ròu模糊站在仓房台阶上,演义一边啃着馍一边对他喊,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演义睡了棺材。枫杨树老人告诉我,演义的棺材里堆满了雪白雪白的馍,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殉葬,他们说白痴演义应该瞑目了,他的馍再也吃不光了。

  猫眼女人已经不复存在,有一天她在大铁锅中洗澡的时候溺水而死,怀里抱着女婴刘素子,刘素子不怕水,她从水上复活了——那个猫眼女人的后代,她有着chūn雪般洁白冰冷的皮肤,惊世骇俗,被乡间广为称颂。

  人们记得刘素子18岁被一顶红轿抬出枫杨树,三天后回门,没有再去她的夫家。我们看见她终年蜗居在二院的厢房里,怀抱一只huáng猫在打盹,她是个嗜睡的女人,她是爱猫如命的女人。许多个早晨和傍晚,窥视者可以看见刘素子睡在一张陈年竹榻上,而huáng猫伏在她髋部的峰线上守卫。窥视者还会发现刘素子奇异的秉xing,她一年四季不睡chuáng铺,只睡竹榻。刘素子每年只回夫家三天,除夕红轿去,初三红轿回。年复一年刘素子的年龄成为一个谜,她的眼睛渐渐地像猫一样发蓝,而皮肤上的雪光越来越寒冷,一颦一笑都是她故世的母亲的翻版。有一个传闻无法证实,说刘素子婚后这么多年还恪守贞洁,依然huáng花,说县城布店的驼背老板是个假男人。到底怎么样?要去问刘老侠,但刘老侠不会告诉你。刘素子一直不剪那条棕黑色长辫,刘素子坐在竹榻上,一旦她爹走进来,她就把huáng猫在手里袂着,说:“别管我,300亩地。”只有父女俩互相知道300亩地的含义。刘老侠把女儿嫁给驼背老板得了300亩地。刘老侠说闺女你要是不愿出门就住家里,可300亩地不是耻rǔ是咱们的光荣,爹没白养你一场。刘素子就笑起来把长辫一圈一圈盘到脖子上,她说,爹,那300亩地会让水淹没让雷打散300亩地会在你手上沉下去的,你等着吧那也是命。几十年后我偶然在枫杨树乡间看到刘素子的一帧照片。照片的边角是被烧焦的。我看见旧日的枫杨树美人身着黑白格子旗袍怀抱huáng猫坐在一张竹榻上,她的眉宇间有一种dòng穿人世的散淡之qíng,其眼神和微笑略含死亡气息。那是一位不知名的乡间摄影师的遗作,朴拙而智慧,它使你直接感受了刘素子的真实形象。刘素子的huáng猫有一天死在竹榻上。刘素子熟睡中听见猫叫得很急,她以为压着它了,她把猫推到一边,猫就安静了。刘素子醒来发现猫死了,猫是被毒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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