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凌晨下着雨,也许不是雨,只是风chuī树叶声。沉糙记得他在一片心造的雨声中蜷缩着,他看见自己幻变成一只huáng蜂躲在罂粟的花苞里吸吮着,嘴里一股熏香,他的睡眠总是似醒非醒。jī啼叫了第一遍以后,雨中传来了脚步声。他听见窗户被什么硬物敲击了一下,一个影子雪白冰凉地映在窗纸上。你是谁?影子不说话。沉糙想披衣下chuáng的时候听见姐姐说,“沉糙,你如果是刘家的男人就去杀了陈茂。”“你说什么?”“我去摘罂粟,你去杀了陈茂。”
沉糙点亮灯,窗外的姐姐已经消失了。他觉得她很异样,他想也许是梦游,姐姐经常梦游。那阵脚步声消失在雨中,她去哪里摘罂粟?沉糙仿佛又睡去,他蜷缩着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东厢房那儿闹起来,有人呼号大哭。他迷迷糊糊地往东厢房跑,看见爹蹲在姐姐身边,姐姐躺在地上,白丝绒旗袍闪烁着寒光,他看见姐姐的脖颈上有几颗暗红的齿痕,还有一道项圈般的绳迹。梁上那根绳子还在微微晃动。她把自己缢死了,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缢死?沉糙看见爹在掩面哭泣,爹说,“好闺女,男人都不如你。”
“她说她去摘罂粟。”沉糙漫无目的地绕着姐姐尸体转,他闻见一股霉烂的罂粟气味从她张开的嘴里吐出来,她脸上表qíng轻松自如。沉糙想要是我把那股气味吐出来,我也会变得轻松自如的。“她说她去摘罂粟,我去把陈茂杀了。”沉糙说。他看见爹猛然抬起头,嘴角痛苦地咧开笑着。他想这回灾难真的临头了。爹站起来抱紧他的脖子,爹的双手搓着他的脸,“她去了,沉糙你怎么办?”“怎么办?”沉糙僵立着任凭爹的手在他脸上搓压,他回忆起小时候陈茂也这样搓压他的脸,以前很疼现在却没有知觉了。你怎么办?沉糙摸摸腰间的枪,枪还在,已经好久没使用过它了。沉糙想了想说,“那好吧,我就去把陈茂杀了。”沉糙抬臂打了下垂在面前的那根绳子,朝外面走。娘从后面扑上来抱住他,喊道,“沉糙你不能去,千万不能去。”爹也扑上来抱住了娘,爹说,“去吧,把陈茂杀了再回家。”娘说,“去了还能回家吗?刘家就你一条根了。”爹说,“管不了那些了,快去吧。”娘又喊了一声,“沉糙别去,你杀别人吧不能杀陈茂。”爹这时候一脚踢开了娘,爹吼着:“骚货你到现在还恋着那条狗!”沉糙回头看着三人相互缠拉的场面觉得很好笑,他说,“你们到底让不让我去?”他看见娘卧在地上哭,爹的脸乌黑发青,爹推了他一把,说,“沉糙,去吧。”那时枫杨树人还不知道刘家大宅发生的事。地里的人们看见刘沉糙从家里出来,怕冷似地缩着肩膀。他朝人多的地方走,看见熟识的人就问,“陈茂在哪里?”人们都好奇地看着他恍恍惚惚的模样,他们说你找陈茂gān什么?沉糙说他们让我杀了陈茂。人们都一笑了之,以为沉糙犯魔症了,谁也不相信他的话。有人头一次当沉糙的面开了恶毒的玩笑,“儿子不能杀老子。”沉糙对此毫无反应。他经过地里一堆又一堆的人群,最后听见蓑糙亭子那里飘来一阵悠扬的唢呐声,他就朝蓑糙亭子那里走。你要相信这一天命运在蓑糙亭子布置了一次约会。陈茂这天早晨坐在那里chuī唢呐,chuī得响亮惊人,整个枫杨树都听到了那阵焦躁不安的唢呐声。陈茂看见沉糙走过来了,怕冷似地缩着肩膀,他扔下唢呐说少爷你怎么大清早的出来逛了?他忽然觉得沉糙的神qíng不对劲,沉糙皱着眉头把手伸向腰间摸索着,他看见一支缠着红布的驳壳枪对准了自己。陈茂以为沉糙在开玩笑,但他又知道沉糙从来不跟任何人开玩笑。陈茂抓挠着脸问:“沉糙你想gān什么?”“他们让我把你杀了。”
“你说什么?”“他们让我把你杀了。”
“别听他们的。沉糙你没听说过我是你亲爹?”“听说了,我不相信。”
“要想杀我让刘老侠来,你不行。”
“我行,我早就会杀人了。”
在最后的时刻陈茂想找枪,但马上意识到他的枪已经被下掉了。“我cao你姥姥的!”陈茂骂了一声,然后他把铜唢呐朝沉糙头上砸过去。沉糙没有躲,他僵立着扣响扳机。枪声就这样响了。沉糙打了两枪,一枪朝陈茂的裤裆打,一枪打在陈茂的眼睛上。他低头看见驳壳枪在冒烟,他把枪在手中掂了一下然后扔在地上。地上滚动着一只晶莹的小小的球体,他拾起来发现那是陈茂的眼珠子,它粘糊糊地卡在两个指fèng间。血已经在蓑糙亭子蔓开了,沉糙又找陈茂的生殖器,却找不到。他摸摸陈茂的裤裆,生殖器仍然挺立在他身上。“打不下来。”沉糙咕哝着,他觉得这很奇怪。在这个过程中沉糙的嗅觉始终警醒,他闻见原野上永恒飘浮的罂粟气味倏而浓郁倏而消失殆尽了。沉糙吐出一口浊气,心里有一种蓝天般透明的感觉。他看见陈茂的身体也像一棵老罂粟一样倾倒在地。他想我现在终于把那股霉烂的气味吐出来了,现在我也像姐姐一样轻松自如了。庐方说事发后你看不见凶手沉糙,谁也没看见他往哪里跑。人们赶到刘家大宅,在院子里见到了刘素子的尸体,刘素子死后躺在大竹榻上,容颜不变仿佛午夜的安睡。刘素子的黑发里cha着一朵鲜红的罂粟。罂粟盛开的季节早已过去,你不知道地主一家是怎样把那朵罂粟保存下来的。“刘沉糙呢?”庐方问。
“死了,该死的都会死的。”老地主说。“你们上火牛岭吧,沉糙去投奔姜龙了。”翠花花说。庐方带着人马上火牛岭搜寻凶手沉糙。在一个山dòng里他们看见了沉糙的黑制服和陈茂的铜唢呐,那两件东西靠在一起让你不可思议,但找不到人影沉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庐方的人马回到枫杨树已是天黑时分,远远的就听见整个乡村处在前所未有的骚乱声中。男人女人拉着孩子在村巷里狂奔。他们看见了火,火在蓑糙亭子里燃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炬。庐方拍马过去,他目睹了枫杨树乡村生活中惊心动魄的一幕。他首先发现死者陈茂被人从村公所搬迁了,死者陈茂被重新吊到了蓑糙亭子的木梁上,被捆绑的死者陈茂在半空里燃烧,身体呈现焦黑的颜色弯曲着,而蓑糙亭子燃烧着哔剥有声,你觉得它应该倾颓了但它仍然竖立在那里。走近了你发现地上还躺着三具jiāo缠的尸体,刘老侠、翠花花还有刘素子,他们还没烧着,惊异于那四人最后还是聚到一起来了。“刘老侠——刘老侠——刘老侠——”
庐方听见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在高亢地喊着老地主的名字。你真的无法体会刘老侠临死前奇怪的yù望。庐方说你怎么想得到他连死人也不放过,他把陈茂的尸体吊到蓑糙亭子上,临死前还把陈茂做了殉葬品。庐方说他从此原宥了死者陈茂的种种错误,从此他真正痛恨了自焚的地主刘老侠,痛恨那一代业已灭亡的地主阶级。
1950年冬天工作队长庐方奉命镇压地主的儿子刘沉糙,至此,枫杨树刘家最后一个成员灭亡。
庐方走进关押沉糙的刘家仓房,他看见被抓获的逃亡者坐在一只大缸里。庐方想起他到枫杨树与刘沉糙重逢也就是在这只大缸边。幽暗的空空的仓房里再次响起一种折裂的声音,你听出来一部历史已经翻完掉到地上了。庐方走过去敲了敲缸说,“刘沉糙,给我爬出来。”
沉糙好像睡着了。庐方把头探到缸里,看见沉糙闭着眼睛嘴里嚼咽着什么东西。“你在嚼什么?”沉糙梦呓般地说,“罂粟。”庐方不知道沉糙被绑着怎么找到了罂粟,他把沉糙从缸里拉起来时才发现那是一只罂粟缸,里面盛满了陈年的粉状罂粟花面。庐方把沉糙抱起来,沉糙逃亡后身体像婴儿一样轻盈。沉糙勾住庐方的肩膀轻轻说,“请把我放回缸里。”庐方迟疑着把他又扔进大缸。沉糙闭着眼睛等待着。庐方拔枪的时候听见沉糙最后说,“我要重新出世了。”庐方就在罂粟缸里击毙了刘沉糙。他说枪响时他感觉到罂粟在缸里爆炸了,那真是世界上最qiáng劲的植物气味,它像猛shòu疯狂地向你扑来,那气味附在你头上身上手上,你无处躲避,直到如今,庐方还会在自己身上闻见罂粟的气味,怎么洗也洗不掉。作家在刘氏家谱中记了最后一笔。
枫杨树最大的地主家庭在工作组长庐方的枪声中灭亡,时为公元1950年12月26日。
玉米爆炸记
六月以来兆庚一直在村子里垢骂城里的知县大人,他说那知县大人白长了半尺须髯,白扣了一顶乌纱,他的笆斗大的脑袋里学识不及一勺淡肥,他的死鱼一样的眼睛看不清东西南北,他的耳朵也似乎被虫子堵塞了,有理的听成没理的,黑的听成白的,白的却听成红的。兆庚骂官骂得唾沫横飞,有人便提醒他,别骂了,小心李家听到,小心让他们告了密,具衙门来人把你捕了去。
我不怕。兆庚梗着脖子喊,我怕什么?是龙水翻脸不认帐,输了想赖帐?跑到哪里都没这个理,输了就可以赖帐吗?兆庚突然愤怒地拍着自己的肚子,三十个玉米棒,三十个玉米棒都在老子肚里呢,龙水的瓜地归我了,他要跟我赌的,赌输了就赖帐?他赖不了,你们听着,我可不管那狗屁知县怎么说,从今往后河边那三亩瓜地就是我兆庚的啦!
龙水就是赌输了三亩瓜地的人。
六月以来龙水的脸上结满了霜,龙水的女人被龙水打断了颈椎骨,用一块huáng花布裹住脸,歪着脖子,像一棵向日葵一样逃回了娘家。女人走了龙水就搬到瓜棚里住,但村里人知道龙水不是因为少了女人才搬到瓜棚里住的。
龙水,你还守在这里gān什么?你的瓜地不是输给兆庚了吗?路过瓜地的人说。
他在做梦呢。龙水说,吞下三十个玉米棒就要想我的瓜地,他在做梦呢?
龙水手持梭标站在瓜地里。他这样顶着六月的毒日头站在瓜地里,比吓鸟吓虫的糙人站得还要直。龙水不这样站着不行,河对岸的农人都看见龙水的那个僵直的身影,那个僵直的身影突然动起来,龙水突然用梭标捅倒了旁边的糙人,河对岸耕田的人们都笑起来,他们说那个糙人本来也没用了,龙水现在不要吓鸟,他要吓走的是人。
有些人故意舍近求远地路过瓜地,路过瓜地的人都喜欢责备龙水几句,龙水你昏了头啦,你打的是什么赌?兆庚吞玉米关你屁事?他爱吞多少吞多少,你怎么赌上了三亩瓜地呢?你怎么不跟他换一换,你来吞玉米,让兆庚赌上他家的大瓦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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