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满你说。我也是昨天才听说孔先生失踪了,王蝶珠换了一种坦诚的语气说,我有半年多没跟他来往了,孔先生那种票友我见多了,玩得来就玩,地不来就散,没什么稀奇的,我就是要靠男人也不下会靠孔先生的。
不是这个意思。令瑶又苦笑起来,她发现她无法跟这个女戏子作含蓄的jiāo谈,只好单刀直入地问,你知道我父亲最近跟哪个女人来往吗?
王蝶珠认真地想了想,眼睛倏地一亮,对了。我听戏班的姐妹说:先生最近跟一个舞女打得火热,大概是来亚舞厅那个叫猫咪的,孔先生说不定就让那个猫咪拐走了吧。
令瑶凭她的观察判断王蝶珠没有诓骗自己,她一边抽王蝶珠道谢一边站了起来,就是这时她看见了大门后挂着的一顶白色的度宽边帽子,它和令丰私底下向她描述的那种帽子完全相仿,令瑶忍不往问了一句:那顶白帕子是你的吗?
当然是我的,你问这问那的到底要gān什么?王蝶蛛勃然大怒,她抢先几步打开大门,做了一个夸张的逐客的动作。
关于白帽子的问题也使令瑶受到了一次意外的伤害,令瑶走过王蝶珠身边时看见她用手在鼻子前扇了几下,令瑶的心猛然一颤,疾步跑下了台阶,但是她害怕的那种语言还是清晰无误地传到她的耳边,熏死我了,哪来的狐狸钻到我家里来了?令瑶站住了回过头盯着倚门耍泼的王蝶珠,她想回敬对方几句,可是令瑶毫无与人当街对骂的经验,眼泪却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令瑶用手帕掩面走了几步,终于止住了旋将喷发的哭泣,在一个僻静的街角,她从手袋里找出粉盒在眼脸下扑了点粉来遮盖泪痕。自从离开市立女中飞短流长的女孩堆以后,令瑶还是第一次受到这种羞rǔ,被刺破的旧伤带来了新的疼痛。令瑶脸色苍白地沿街道内侧走着,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前她站住了,她看见橱窗里陈列着一种新奇的女式内衣。袖口和腰部竟然都是用松紧带收拢的。令瑶四周观望了一番,毅然走进了那家服装店。
从更夜间出来,令瑶的心qíng好了一些,现在除了英国香水的紫罗兰香味,她的身上像所有女人一样正常,令瑶在服装店门前看了看手表。时间尚早,与其回家看母亲不满的脸色不如去找一找那个舞女猫咪,她想假如能从舞女猫咪那儿了解到一星半点父亲的消息,她对母亲也算有所jiāo待了。
舞女猫咪却很难找。东亚舞厅的大玻璃门反锁着,里面的守门人隔着玻璃对令瑶吼,大白天的哪来的舞女?她们现在刚刚睡觉,找猫咪到铁瓶巷找去,守门人发了一顿莫名其妙的脾气后又嘀咕道,谁都想找猫咪。连太太小姐也要找猫咪。
今瑶知道铁瓶巷是本地隐秘的达官贵人寻欢作乐的地方,所以令瑶拐进那条狭窄的扔满枯残cha花的巷弄时,心跳不规则地加快了,她害怕被某个熟人撞见,最后令瑶像做賊似的闪进了舞女猫咪的住处。
这所大房子的复杂结构使令瑶想起张恨水小说里对青楼jì院的描写,她怀疑这里就是一个高级的jì院,只是门口不挂灯笼不揽客人罢了。令瑶惶恐地站在楼梯口驻足不前,有个茶房模样的男人上来招呼道,这位小姐有事吗?今瑶红了脸说,我找人、找舞女猫咪。茶房戒备地扫视着令瑶,又问,你找她什么事?猫咪上午不会客。令瑶急中生智,随口编了个谎话,找是她表姐,从外地回来看望她的。
今瑶按茶房的指点上了二楼,在舞女猫咪的房间外徘徊着,却怎么也鼓不起敲门的勇气,今瑶发现面向走廊的圆窗有一个裂口,她试着从裂口处朝里窥望,里面是一扇彩绘屏风,令瑶第一眼看见的居然是一顶白色的宽边帽子,它与令丰向她描述过的那种帽子一模一样,与王蝶珠的那顶也如出一辙,令瑶轻叹了一声,她的心似乎快跳出来了。彩绘屏风阻隔了后面的一对男女,令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们似乎在调笑,舞女猫时的笑声银铃般地悦耳动听,男人的声音却压得很低听不真切,令瑶无法判断那是不是失踪的父亲,走廊的另~端传来了茶房的脚步声,令瑶正想离开圆窗,突然看见彩绘屏风摇晃起来,后面的两个人似乎厮打起来,先是luǒ女猫咪俏丽年轻的身影bào露在令瑶的视线里。她咯咯地疯笑着绕屏风而逃,紧接着令瑶看见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已经鬓发斑白,上身穿着一件手茸茸的shòu皮背心,下身竟然一丝不挂地luǒ露着。
令瑶惊叫了一声返身朝楼下跑,半路上遇见茶房。茶房想挡住她。但被令瑶用力推开了。令瑶一口气逃离了铁瓶巷,最后就倚着路灯杆喘着粗气。太恶心了,令瑶自言自语道,实在大恶心了。
这是一次意外的遭遇,令瑶后来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女佣阿chūn出来开门,她发现令瑶神qíng恍惚,脸色苍白如纸,似乎在外面受到了一场惊吓。
连续几天今瑶懒得说话,孔太太每次问及她出外打听孔先生消息的进展时,令瑶就以一种怨艾的目光回答母亲,手里捧着的是张恨水的另一本小说《金粉世家》。孔太太什么都问不出来,又气又急,上去抢过令瑶手里的书扔在地上,你们都着了什么魔?孔太太跺着脚说,一个个都出了毛病,这家究竟撞了什么鬼了?
令瑶冷冷他说,我不出去了,要打探父亲消息你自己去。
让我自己去?好孝顺的女儿,你知道我关节炎犯了,知道我不好出门还让我去,你要让我短寿还是要我马上死给你看?
令瑶半倚在沙发上无动于衷,她瞟了眼地上的《金粉世家》,手伸到身后又摸出一本《八十一梦》翻着。过了一会几她突然说了一句,什么也没找到,只看见了那种白帽子。
什么白帽子?谁的白帽子?孔太太追问道。
就是女人戴的白帽子,令瑶自嘲地笑了笑说,没什么用,后来我发现街上好多女人都戴那种白帽子。
孔太太终于没问出结果,她烦躁地摔摔打打着走出前厅,在庭院里漫无目的地踱步,她看见两只波斯猫在门廊前的上垒里嬉打,那是孔大太讨厌而孔先生钟qíng的爬山虎藤的发祥地,几年前孔先生用砖上砌那个花垒时夫妻俩就发生过争执,孔太太觉得丈夫为这棵爬山虎làng费的地盘实在太多了,而孔先生我行我素,他一直认为孔太太容不下他的所爱,包括这棵多年老藤。它是孔先生夫妇诸种争执的祸端之一,孔太太每天照顾着她心爱的花圃和盆景,但她从来未给爬山虎浇过一滴水,经过那个土垒时她也不屑朝里面望上一眼,假如那棵讨厌的老藤因无人照管而自然死亡,那是孔太太求之不得的事。
从早晨到现在两只波斯猫一直在那个花垒里嬉戏,孔太太不想让她的猫弄脏了皮毛,她过去把猫从里面抱了出来。花垒里的土看上去是翻过不久的,上层很松也很湿润,隐隐地散发着一股腥臭,孔太太不无怨恨地想他肯定又往上里埋死狗死jī了,他总是固执地认为这是培养花木的最好途径,是园艺的关键,而孔太太则信仰糙木灰和淡肥,他们夫妇的园艺向来是充满歧异的。
孔太太把波斯猫逐出花垒,眼睛里再次闪现出愤怒的火花。爬山虎藤下的死狗死jī无疑是孔先生出门前夕埋下的,因为他惟恐它会长期缺乏营养而枯死,孔太太由此判断孔先生那天的寻衅和失踪都是他蓄谋已久的计划了。一阵东风chuī来,满墙的爬山虎新叶飒飒地撞击着灰墙,而花垒里散发的那股腥臭愈发浓重,孔太太捂着鼻子匆匆离开了门廊,她想她这辈子注定是要受孔先生的欺侮的,即使在他离家出走的日子里,他也用这种臭味来折磨她脆弱的神经。
孔先生失踪已将近一月,儿子跟着一个三流剧社去外埠演出了,女儿令瑶整天呆在楼上拒绝再出家门,这是梅林路孔宅的女主人眼里的罕见的chūn季。以往孔太太最喜爱的就是糙木熏香的四月,可是这年四月孔太太眼眶深陷瘦若纸人,她多次对上门的亲朋好友说,我快要死了,我快要被他们活活气死了。
随着明察暗访一次次无功而返,孔太太又把疑点集中在牙科诊所的方小姐身上,据孔太太安cha在诊所的一个远房亲戚称,方小姐与孔先生关系向来暖昧,孔先生失踪后她也行踪不定起来,有时几天不来诊所上班。孔太太心里立刻有一种石破天惊的感觉,无论如何她要把赌注压在方小姐身上试一试。
孔太太开始催bī令瑶到方小姐家去。但是不管孔太太怎么晓以利害,令瑶依然沉着脸不置一词,bī急了就说,你自己去吧,你能浇花能剪枝,为什么自己不去?我看你的腿脚jīng神都比我好。一句话呛得孔太太差点背过气去,孔太太边哭边到桌上抓了一把裁衣刀说,你到底去下去?你不去我就死给你看,反正死了也落个省心,一了百了。
令瑶看着母亲发狂的样子不免惊慌失措,连忙放下小说往外面冲,我去,我这就去,令瑶的声音也已经届近哭嚎了,她把前厅的门狠狠地撞上,忍不住朝门上吐了口唾沫,活见鬼,天晓得,怎么你们惹的事全落到我头上来了?
外面飘着细细的斜雨,天空微微发暗,女佣阿chūn拿了把伞追到门外想给令瑶,令瑶手一甩把雨伞打掉了。
令瑶在微雨里走着,脸上的泪已经和雨珠凝成一片,现在她觉得自己就像张恨水笔下那受尽凌rǔ的悲剧女xing,心里充满了无限的自怜自爱,方小姐家她是去过的,走过一个街区,从一家布店里走进去就到了。令瑶就这样很突兀地出现在方小姐家里,头发和衣裙被细雨淋透了,略显浮肿的脸上是一种哀怨的楚楚动人的表qíng。
方小姐却不在家,方小姐的哥哥方先生热qíng有加地接待了家里的不速之客,那是这个街区有名的风流倜傥的美男子:令瑶记得少女时代的夜梦多次梦见过这个男人,但现在让她湿漉漉地面对他,这几乎是一种报应。
多年不见,孔小姐越来越漂亮了。
令瑶很别扭地坐着以侧面回避方先生的目光,她假装没听到对方的恭维,我来找方小姐,有点急事。令瑶咳嗽了一声,你告诉我她在哪儿,我马上就走。
为什么这样着急?我妹妹不在,找我也一样,一般来说女孩子都不讨厌和我jiāo谈。
我不是来jiāo谈的,请你告诉我方小姐去什么地方了。
陪我父母回浙江老家了,昨天刚走。方先生说着朝令瑶温柔地挤了挤眼睛,然后他开了一个玩笑,什么事这么急?是不是你们合谋杀了人啦?
不开玩笑,你能告诉我她和谁在一起吗?
我说过了,陪我父母走的,当然和他们在一起。
真的和父母在一起?令瑶说。
真的,当然是真的,是我送他们上的火车。方先生突然无声地笑了,他注视着令瑶的侧影说,这一点不奇怪,我妹妹现在还单身呢,能跟谁在一起?方先生掏了一支雪茄叼在嘴上慢慢地点着烟丝,他在烟雾后叹了口气,现在的女孩怪了,为什么不肯嫁人?好像天下的好男人都死光了似的,孔小姐现在也还是独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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