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爱情_苏童【完结】(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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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旧而感伤的爱qíng歌曲应该响起来了。汝平看见他们站起来,手拉着手朝外面走。她始终没朝他看一眼。汝平摇起了临街的玻璃窗,他把脑袋探出窗外,朝女孩怪叫了一声。他看见女孩捂着嘴笑了。她走过来,抬起手掌在他的头顶上拍了一下,然后扭着膀子走了。他听见灰头发问,那人是谁?女孩说,他是一个白痴,我喜欢拍白痴的头顶。汝平的头顶因此奇痒难忍。它同他的心灵一起经受了这次小小的创伤。创伤可以忽略,汝平不能容忍上官红杉喊他白痴。汝平一直坚信他是疯狂人世间的最后一名智者。几天后汝平在去上班的路上遇见了另一个女孩小曼。小曼突然从人行道上跳下来,拦住他的自行车。她从头至脚陷在各种毛皮里,手里抓着一串冰糖葫芦。“你没长眼睛?”她歪着脑袋朝他指指戳戳,“你怎么随便撞人呢?”“别开玩笑。我心qíng不好。”汝平皱了皱眉头。“什么叫心qíng不好?你跟上官怎么回事?是谁把谁蹬了?”“她是个白痴。”汝平说。“白痴?”小曼咯咯地笑起来,她咬了一口冰糖葫芦,“我最喜欢听人骂人了,只要不骂我。”“你也是个白痴。女孩都是白痴。”汝平说。“他妈的,小心我揍你。”小曼瞪了他一眼。她跳回人行道,挽住一个戴墨镜的男人说,“来,介绍一下,这是香港来的huáng先生,很有钱,这是大陆的艺术家,一分钱也没有。”huáng先生露出两颗黑牙,朝汝平笑笑。他礼貌地摘下手套,向汝平伸出手。汝平对着那只手发愣,这无疑是一只yíndàng的手,天知道它玷污了多少女孩的ròu体。汝平无力地握住它摇了摇。男人的手都很脏很油腻,汝平想,他最恨跟人握手。

  “先生在哪里做事?”huáng先生问。

  “火葬场。”汝平不加思索地说,“我的工作很忙,我要赶去上班了。”“哦,先生原来在工厂服务。”huáng先生没有听清,转过脸问小曼。“他说他在什么工厂?”小曼又是一阵疯笑,笑够了说,别理他,他失恋了,心qíng不好。

  “王八蛋。”汝平低声骂了一句,他去推车子。这时候他听见小曼对他喊,上官走啦,她去深圳啦。“你说什么?”“她走啦,说不定要去荷兰,她搭了一个荷兰人。”“她去荷兰跟我有什么关系?”

  汝平重新登上车子。他把一只手cha在口袋里,单手骑着车。早晨八点钟的街道嘈杂喧嚣,广告,汽车,商店,还有人类像蚂蚁一样浮动。他们很有信心地终日奔走。这么多的人,这么繁华的生命,他们是否都对未来充满信心?汝平突然想起圣经里的词语:苍海浮生。苍海浮生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世事如海,一片苍茫。每个人都漫无目的浮在上面,有的是大马哈鱼,有的是工业垃圾,有的只是一只瘪破的避孕套而已。史菲也是个酷爱电话的女孩。她经常给汝平打电话。有一天她在电话里转述电视剧《阿信》的qíng节,说着说着就嚎啕大哭。汝平只好挂断电话,让她哭个够。还有一天史菲打电话向他索取松山芭蕾舞团的演出票。汝平说他没有票,有票也不给她。他说芭蕾男演员等于不穿裤子,未婚少女不准入场。史菲在电话里喊,胡说八道,小心我让老虎来揍你一顿。汝平没有见过史菲的老虎。他对女孩们的恋人有一种天生的敌意。也许老虎确实是个很会打架的小男人,因为没过几天,史菲又打电话问他有没有公安局的路子。她哭哭啼啼地说,老虎又跟人打架了。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男子气的人,有个男孩对我chuī口哨,他上去一拳就把人家的牙打掉了。汝平说,这不很好吗?让他蹲几天牢吧,等放出来他的男子气就更足了。史菲说,你幸灾乐祸?你就不能帮帮我吗?我一直把你当成好朋友的。汝平说,我帮你谁来帮我?我要是公安局长就把全世界的人都拘留起来,每个人都有罪,都应该去尝尝拘留的滋味。在老虎被拘留的这段日子里,史菲每天去拘留所等待她的恋人。她站在铁栅栏外凝望一条长长的走廊,只能伤心地哭泣。外面下着白茫茫的雨,雨水从我的头发上掉落,我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后来史菲对汝平这样描述。她建议把这些写进小说中去。“他从里面给我捎了一样东西。”史菲很神秘地说,“你猜是什么东西?”

  “一封qíng书?一条金项链?”

  “不是,你太庸俗了。”她突然捋起衣袖,露出左手腕上的一根橡皮筋,“就是这条橡皮筋。”

  “很好,这比一条金项链更有意义。”

  “他让我们它套在手上等他出来。后来我就是套着橡皮筋接他的。远远的我就把手腕举起来,他看见我手上的橡皮筋,眼泪就流出来了。”“这是一个动人的电影场面,我的眼泪也快流出来了。”“那天下着雨。我们没有雨衣和伞,就在雨中慢慢地走,身上淋透了。就在那条路上,我们互相发现不能分离,他把我的手cha在他的口袋里,因为我冷得簌簌发抖。在电报大楼门口,他一把搂住了我,他说,还冷吗?我说不冷了,再也不冷了。”“爱qíng。”汝平叹了口气说,“什么是真正的爱qíng?这就是真正的爱qíng。”没隔几天,史菲打电话告诉汝平,她要和老虎结婚了。“你买件有意义的礼物送给我吧。”她的声音喜气洋洋。“没有这个想法。”汝平说,“我反对女孩过早结婚,破坏婚姻法。”“其实也不是正式结婚,是婚前同居,懂吗?”她把重音放在婚前同居上,窃窃笑了一阵,“你送一块挂毯吧,或者送咖啡套具也行,我们有一间小屋墙上爬满长青藤。你说我们墙上应该贴什么颜色的墙纸?”“我不知道,我反对你们非法同居。”“你这人真讨厌。”她对着电话喊,“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不理就不理,”汝平也对着电话喊。“你吓唬谁?”史菲婚后就没有消息了。汝平猜想她的日子肯定过得很幸福很làng漫,女孩最后的归宿就是和一个男人厮守在一起,这是社会发展的动力。有一天汝平收拾屋子看见门后的那把小伞,他想她应该把它拿走了。

  他给残疾人基金会拨电话寻找史菲。对方是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很不耐烦地说,不在,他说上哪儿了,对方说你管人家呢,愿上哪儿上哪儿,你去报纸登寻人启事吧。汝平摸不着头脑,他最后听见话筒里传出一句话,什么玩意?什么玩意是什么意思?汝平很生气,他想那个妇女大概处于更年期年龄,不光是她,世界上有许多人莫名其妙心qíng不佳。报纸杂志上说这与太阳黑子的活动以及滥伐森林破坏生态平衡有关。雨伞仍然靠在门后,汝平想起那个雨夜初遇史菲的qíng景恍若隔世。一切都变得遥远模了。

  过了很久,汝平受亲戚之托在一家南北货商店挑选两串鸭肫,他埋头观察着柜台形形色色的鸭肫,听见头顶上有人在窃窃地笑。原来那个穿白大褂的女售货员就是史菲。她捂着嘴一边笑一边从箩筐里拽出十几串鸭肫,说,挑吧,对你优惠,随你挑了。“你怎么在这儿?”“这儿怎么啦?我就不能在这儿吗?你歧视售货员就别来买东西。”“不,我是说你怎么离开残疾人基金会的,那是份好差使。”“说出来你不相信,就为了一点涮羊ròu。”她吐了吐舌头,“有一次聚餐吃涮羊ròu,我吃了很多,把他们的那份也吃了。他们就认为我没有修养。他们都在背后说我坏话,我受不了。我最恨别人背后造谣中伤我的人格。我一气之下三天没上班,他们本来就容不得我,这下趁机把我辞退了。”“这简直不可思议。况且羊ròu和修养毫无关系。”“他们是一群卑鄙小人,他们都是伪君子。”她说。“假装吃不下,实际上能吃一头猪两只羊。谁稀罕那点涮羊ròu?我现在恨不能把羊ròu吐出来还给他们。”

  “你千万不要太消沉了,对生活要充满信心。卖鸭肫也是为人民服务。”“谁消沉了?弱女子才会消沉呢!我就是要奋斗,给他们看看我的能力。”她愤愤地说着,又压低嗓音告诉汝平。

  “我想考电视播音员,主持青年专题节目。”

  “想法不错,可是你的普通话好像不标准。”

  “那怕什么?我努力,有事(志)者志(事)竟成嘛。”汝平和史菲隔着柜台jiāo谈了很久,虽然南货北货的气味混杂在一起非常古怪难闻,周围很嘈杂,但谈话是愉快的无拘无束的。直到后来,汝平发现史菲有点心不在焉了,她不时地瞟着手腕上的小坤表。

  “要下班了?”

  “不,五点钟我要给一个人挂电话。”

  “你对电话的热爱令人感动。”汝平说,“给老虎挂电话?”“不。”她耸了耸肩,脸上露出神秘而羞涩的笑意。“我要给一个青年画家挂电话。阿D,你认识吗?”“阿D还是阿Q?阿Q我知道,阿D是什么人?”“阿D你都不知道?他在北京美术馆办过画展,还得过国际金奖。他长得很帅,连鬓胡须,喜欢穿一件白色的风衣,你真的不知道他吗?”“骗人。”汝平说,“骗人的东西。”“你说谁骗人?”“我说胡须。有好多胡须是假的,用qiáng力胶水粘上去,专门骗取纯洁少女的爱qíng。”

  “你自己没有胡须就不要忌妒有胡须的。”史菲批评汝平,她说,“好多女孩都崇拜他。阿D很高傲,他才是白马王子呢。他要给我画一幅肖像,他说等会儿要请我看电影。”“你在搞婚外恋?你不害怕老虎把你红了?”“我不怕。他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女孩仰起脸,鲜红的嘴唇动qíng地颤动着,她说,“我要去,我要追寻我的自由和权利。”“完了。”汝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看这个世界完全乱套了。”女孩又一次看了看表,哎哟叫了一声。她急急忙忙朝里面的货房走,回头招呼汝平说,“你等一下,我要去打电话啦。”汝平倚着柜台,听见熟悉的出自女孩之手的拔号声,那种声音在他cháo湿的心里咔嗒咔嗒地响着。他敲着玻璃柜台,无端地烦躁起来,我还等着gān什么?难道还有什么可jiāo谈下去的吗?汝平苦笑着提起两串鸭肫走出了南北货商店。天气很好。有个女孩将和陌生男人去约会。汝平想这种事qíng每天都在发生,这也是生活的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到了初chūn季节,冰雪在枫林路上悄悄融化。道路两侧的梧桐树叶在风中劈剥作响。自然的色彩由黯淡转为明亮。一九八五年的世界之光刺痛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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