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像往常一样,互相亲了对方,就各回各家去了。
高加林进了家门,发现高明楼正坐在他们家炕拦石上,和他父亲拉活。见他进门来,他父亲马上说:“你到哪里去了?你明楼叔等了你半天!”高明楼对他咧嘴笑了笑,说:“也没什么事喀!唉,加林!咱这农村,意识就是落后!”
“你好心给水井里放了些漂白粉,人还以为你下了毒药呢!真是些榆木脑瓜!”他父亲笑嘻嘻地对高明楼说:“全凭你了!要不是你压茬,那一天早上肯定要出事呀!”
他母亲也赶忙补充说:“对着哩!咱村里的事,就看他明楼叔拿哩!”加林坐在脚地板凳上,也不看高明楼,说:“也怪我。我事先没给大家说清楚。”高明楼吐了一口烟,说:“事qíng已经过去了,再不提了,过两天两个组都抽几个人,把水井整修一下,把石堰再往高垒一些。哈呀!不整修再不行了!我前一个月看见一头老母猪躺在里面洗澡哩!”他两个手指头把纸烟把子捏灭,丢在脚地上,“我今黑夜来是想和你商量个事。是这,咱准备到城里拉一点茅粪,好准备种麦。后组里正锄地,人手抽不出来;准备前组先去两个人。我考虑了一下,想让你和德顺老汉去,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加林没说话。他父亲赶忙对他说:“你去!你明楼叔给你寻了苦轻营生嘛!晚上只拉一回,用不了两三个小时,白天一天就歇在家里。往年大家都抢着去做这营生哩!?”
高明楼又掏出一根烟,在煤油灯上吸着,看着低头不语的加林说:“你大概怕城里碰上熟人,不好意思吧?年轻人爱面子!其实,晚上嘛,根本碰不上!”
高加林抬起头,只说了两个字:“我去”。
同楼一看他同意了,便人炕拦石上下来,准备起身了。高玉德慌忙赤脚片溜下炕,同时加林他妈也从灶火圪劳里撵出来,准备送书记。高明楼在门口挡住他们,然后对后面的加林说:“你大概还不知道,拉粪去的人还地老规程,在城里吃一顿饭,钱和粮由队里补贴。今年还是巧珍去做饭,城里她姨家有一孔空窑。”高加林点点头,嗯了一声。
高玉德一听是巧珍去做饭,嘴张了几张,结结巴巴说:“明楼!做饭苦轻,最好去个老汉!巧珍年轻,现在劳动正繁忙,后组的地还没锄完哩……”
高明楼想笑又没好意思笑出来。他对玉德老汉说:“还是巧珍去合适。城里做饭的窑是她姨家的,生人去了怕不方便……”说完就拧转身走了。
德顺老汉和加林、巧珍在村对面的简易公路上套好架子车,已经临近huáng昏;远远近近都开始模糊起来了,对面村子里,收工回来的人声和孩子们的叫闹声,夹杂着正在入圈的羊的咩咩声,组成了乡间这一刻特有的热闹的骚乱气氛。
德顺老汉一巴掌在驴屁股上打掉一只牛虻。过来把糙垫子放到车辕上,说:“甭怕臭!没臭的,也就没有香的!闻惯了也就闻不见了。”他走到前车子旁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扁的酒壶,抿了一口,诡秘地对加林和巧珍一笑:“你们两个坐在后面车上上,我打头。吆牲灵我是老把式了,你们跟着就是。现在天还没黑,两个先坐开些!”他得意地眨眨眼,坐在了前面的车辕上。后面车上的加林和巧珍被德顺老汉说得很不好意思,也真的别别扭扭一人坐在一个车辕上,身子离得很开。
德顺老汉“得儿”一声,毛驴便迈开均匀的步子,走开了。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在苍茫的暮色向县城走去。
德顺老汉在前面又抿了一口酒,醉意便来了,竟然张开豁牙漏气的嘴巴唱了两声信天游——
哎哟!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
白胡子老汉不中用了……
加林和巧珍在后面车上逗得直笑。
德顺老汉听见他们笑,摸了一下白胡子,说:“啊呀,你们笑什么哩?真的,你们年轻人真好!少男少女,亲亲热热,我老了,但看见你们在一块,心里也由不得高兴啊……”
加林在后面喊:“德顺爷,你一辈子为啥不娶媳妇?你年轻时候谈过恋爱没?”“恋?爱?哼!我年轻时候比你们还恋的爱!”他又抿了一口酒,皱纹脸上泛起红cháo,眼睛眯起来,望着东边山头上刚刚升起的月亮,不言传了。
驴儿打着响鼻,蹄子在土路上得得地敲打着。月光迷迷朦朦,照出一川泼墨似的庄稼。大地沉寂下来,河道里的水声却好像涨高了许多。大马河隐没在两岸的庄稼地之中,只是在车子路过石砭石崖的时候,才看得见它波光闪闪的水面。
高加林又在后面问:“德顺爷,你说说你年轻时候的风流事嘛!我不相信你那时还会恋爱哩!”他朝身边的巧珍做了个鬼脸,意思是对她说:我激老汉哩!
德顺老汉终于忍不住了,抿了一口酒,说:“哼!我不会恋爱?你爸才不会哩!那时我和你爸,还有高明楼和刘立本的老子,一块给刘国璋揽工,你爸年龄小,人又胆小,经常鼻涕往嘴里流哩!硬是我把你妈和你爸说成的……我那时已经二十几岁了,刘国璋看我心眼还活,农活不忙了,就打发我吆牲灵到口外去驮盐,驮皮货。那时,我就在无定河畔的一个歇脚店里,结jiāo了店主家的女子,成了相好。那女子叫个灵转,长得比咱县剧团的小旦都俊样。我每次赶牲灵到他们那里,灵转都计算得准准的。等我一在他们村的前砭上出现,她就唱信天游迎接我哩。她的嗓音真好啊!就像银铃碰银铃一样好听……”“唱什么歌哩?”巧珍cha嘴问。
“听我给你们唱!”老汉得意地头一拐,就在前面醉心地唱起来了——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灯,
戴上了那个铜铃子哟哇哇的声;
你若是我的哥哥哟招一招手,
你不是我的哥哥哟走呀走你的路……
老汉唱完,长长吐了一口气,说:“我歇进那店,就不想走了。灵转背转她爸,偷得给我吃羊ròu扁食,荞面饹饹……一到晚上,她就偷偷从她的房子里溜出来,摸到我的窑里来了……一天,两天,眼看时间耽搁的太多了,我只得又赶着牲灵,起身往口外走。那灵转常哭得像泪人一样,直把我送到无定河畔,又给我唱信天游……”
“大概唱的是‘走西口’吧?对不对?”加林笑着说。
“对着哩!”说着,老汉又忍不住唱了起来。他的声音是沙哑的,似乎还有点哽咽;
并且一边唱,一边吸着鼻涕——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你到大门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送你走;有几句知心话,
哥哥你记心头:走路你走大路,万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马稠,
小路上有贼寇。坐船你坐船后,万不要坐般头;船头上风làng大,
cao心掉在水里头。
日落你就安生,天明再登程;风寒路冷你一个人,
全靠你自cao心。哥哥你走西口,万不要jiāo朋友;jiāo下的朋友多,
你就忘了奴——有钱的是朋友,没钱的两眼瞅;哪能比上小妹妹我,
天长日又久……
德顺老汉上气不接下气地唱着。到后来,已经曲不成调,变成了一句一句地说歌词;说到后来,竟然抽抽搭搭哭起来了;哭了一阵,又嘿嘿笑出了声,说:“啊呀,把它的!这是gān甚哩!老呀老了,还老得这么不正相!哭鼻流水的,惹你们娃娃家笑话哩……”巧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在了加林的胸脯上,脸上静静地挂着两串泪珠。加林也不知什么时候,用他的胳膊按住了巧珍的肩头。月亮升高了,远方的山影黑黝黝的,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路两边的玉米和高粱长得像两堵绿色的墙;车子在碎石子路上碾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路边茂密的苦艾散放出浓烈清新的味道,直往人鼻孔里钻。好一个夏夜啊!
“德顺爷,灵转后来gān啥去了?”巧珍贴着加林的胸脯,问前面车子上黯然伤神的老汉。
德顺老汉叹了一口气:“后来,听说她让天津一个买卖人娶走了。她不依,她老子硬让人家引走了……天津啊,那是到了天尽头了!从此,我就再也没见我那心上的人儿!我一辈子也就再不娶媳妇了。唉,娶个不称心和老婆,就像喝凉水一样,寡淡无味……”巧珍说:“说不定灵转现在还活着?”
“我死不了,她就活着!她一辈子都揣在我心里……”
车子拐一个山峁,前面突然亮起了一片灯火,各种建筑物在月亮和灯火jiāo织的光气里,影影绰绰地显露了出来——
县城到了。德顺老汉摸出酒壶抿了一口。他手里虽然不拿鞭子,也还像一个吆牲灵出身的把式那样,胳膊在空中一抡:“得儿——”
两辆车子轻快地跑起来,驴蹄子得得地敲打着路面,拐上了大马桥,向县城奔驰而去……
第十二章
加林和德顺爷灌满一车粪以后,老汉体力已经有点不支;加上又喝了不少酒,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加林硬把老汉送到巧珍做饭的窑里,让他坐到热炕头上歇着;他就一个人拉着另一个架子车去掏粪。他拉着车,尽量不走大街,也尽量不走灯光明亮处。虽然已经到夜里,街苍里基本没什么得人,但他仍然紧张地防备着,生怕碰见熟人和同学。
他拉着架子车,在街道北头那边一些分散的机关单位之间转游。这上季节,乡里来城里掏粪的人很多;有时在一个单位的厕所里,茅坑底上还乔不了一担粪。他已走了几个单位,架子车的大粪桶还没装满一半。
前面就是县广播站。他犹豫地站在了街角一个暗影里。他想起了他的同学huáng亚萍。他站了一会,决定还是不去广播站的厕所掏粪。
他远远地绕开路,向车站那边走去——那里过往人多,说不定厕所里粪要多一些。他在灯光若明若暗的街道上走着,心里忍不住感叹:生活的变化真如同chūn夏秋冬,一寒一暑,差别甚远!三年前,这样的夜晚,他此刻或者在明亮温馨的教室里读书;或者在电影院散场的人群里,和同学们说说笑笑走向学校。要不,就是穿着鲜红的运动衣,潇洒地奔驰在县体育场的灯光篮球场上,参加篮球比赛,听那不绝耳的喝彩声……
现在,他却拉着茅粪桶,东避西躲,鬼鬼祟祟,像一个夜游鬼一样。他忍不住转过头,又望了一眼灯光闪烁的广播站。huáng亚萍此刻在gān什么呢?读书?看电视?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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