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_路遥【完结】(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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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社员:“听说加林嫌水脏,给里面撒了些洗衣粉。”

  一社员:“不是洗衣粉,听说是一种什么药。”

  一妇女:“天老子呀,不管是洗衣粉还是药,怎能给水井里撒呢?高玉德的嫩老子不要这一村人的命了。”

  一青年提桶挤到井边,开始舀水,并对大家说:“这不是洗衣粉,是漂白粉,讲卫生的……”

  一社员:“你瞎眼小子,跟上高玉德那个疯子儿扬huáng尘哩!”妇女:“明生,你妈不讲卫生,生养得你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老年人:“胡成jīng哩!把龙王爷惹恼了,水脉一断,你们喝尿去吧!”一个老头过来,把青年舀起的一桶水提起倒在沟里。

  那青年站起来喊:“爸,你……”

  老头脖子一拐,瞪了儿子一眼。

  众人笑。立本家院子里。立本举着一只鞋着打巧珍。

  巧英和她妈在拉架。巧英和她妈在拉架。大门口挤着许多看热闹的人。

  加林家窑门口。加林要出门,父母亲扯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出去。

  井对面的小路上。巧玲拿一本书走过来。

  她看见井边围了许多人,不知是啥事,就走过来了。

  井边。巧玲问一社员:“怎啦?”

  社员讥讽地说:“怎啦,你二姐和你二姐夫嫌水井脏,给里面撒了一些洗衣粉。”一社员:“你们家大概常喝洗衣粉水吧?看把你们脸喝得多白!”

  众人轰笑。巧玲qiáng忍着给大家说漂白粉的作用。

  一社员粗鲁地打断她的话,说:“哼!说得倒美,你爬下先喝上一口!和你二姐夫一样咬京腔哩!伙穿一条裤子!”

  众人轰笑。巧玲眼里转着泪花子,羞得转身就跑了。

  听见明楼来到井边,在井里看了看,对大家说:“哈呀,你们真是些榆木脑瓜!加林给咱一村人做了件好事,你们却在咒骂人家娃娃……你们为什么不担这水,这水现在撒了漂白粉,是最gān净的水了……五大叔,把你的马勺给我!”

  明楼从明生父亲手里接过马勺,在井里舀了半马勺凉水,端起喝了个jīng光。明楼摸了把胡茬子上的水,笑着说:“实践检验真理哩!大家还不敢担吗?”众人都嘿嘿笑了,争着挤到井边舀水。

  夜,村外小河边。加林和巧珍默默地坐着。

  加林抬头望着远方。远方是黑黝黝的山峦。

  他好像看见在遥远的山的后面,闪耀着巨大的亮光。

  他似乎听见火车在隆隆地飞奔着。

  他似乎听见飞机在起飞,发出尖利的声响……

  一切又平静下来,周围仍然沉浸在宁静的黑暗中。

  他叹了一口气,把头埋在膝盖上。

  巧珍轻轻依在他身上,说:“加林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一身才能,窝在咱高家沟施展不开……你从小没劳动惯,地里的苦你受不了……将来你要是工作了,我就在家里给咱种自留地,抚养咱们的娃娃……你有空了就回来看我,我农闲了,就和娃娃五搭里来和你住在一起……”

  加林开玩笑说:“你叫我出去工作,不怕我不要你了吗?”

  巧珍一下子紧紧抱住他,哽咽着说:“你什么时候也别把我丢下……”加林笑了:“你啊,看你这样子,好像我已经有工作了!”

  巧珍抬起头也笑了。白天,加林家。一家三口正在吃午饭。

  明楼抽着纸烟走进来。

  玉德老两口慌忙让书记吃饭。

  明楼:“我刚放下碗,你们吃你们的……”

  明楼看了一眼加林,说:“快种麦了,队里想到城里拉点茅粪,这活轻,我想让加林和德顺老汉去……加林这一段太累了……”加林看了一眼明楼,没说什么。

  明楼:“巧珍跟着去做一顿饭,城里她姨家有一孔空窑……就这事……你们在!”

  明楼转身往出走,玉德两口簇拥着送他到门口。

  傍晚,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上。

  两辆粪车一前一后,在苍茫的暮色中走着。驴蹄子得得地敲打着路面。德顺老汉坐在前面一辆车上,加林和巧珍坐在后面一辆车上。得顺掏出酒壶抿了一口,说:“现在天还没黑,两个先坐开些!”后面的加林和巧珍不好意思笑着,各自把身子挪开一点。

  夜。迷蒙的月光辉映着静悄悄的山川。

  两辆粪车在公路上走着。驴儿打着响鼻。

  德顺老汉又抿了一口酒,带着醉意唱了两声信天游:“哎哟,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白胡子老汉不中用了,……”

  后面车子上的加林和巧珍忍不住笑了。

  德顺爷:“你们笑什么哩?真的,你们年轻人真好,少男少女,亲亲热热,我老了,但看见你们在一块,心里也由不得高兴啊……”加林:“得顺爷,你一辈子为啥不娶媳妇?你年轻时候谈过恋爱没?”得顺爷:“恋?爱?我年轻时候比你们还恋得爱!”

  他眼睛眯起来,望着远方,陷入沉思之中。

  远方模糊的地平线。一列列大山的剪影衬在暗蓝的天幕上。

  川道里泼墨似的庄稼地。

  反映着月光的水面。

  第06节

  陡峭的山崖。车子在公路上走着。驴蹄子单调的得得声。

  在大自然的各种剪影和人、车、牲口的各式特写中,德顺老汉讲述着他的往事……

  德顺老汉的声音:“……那时候,我像你们一样年轻……农活不忙了,就吆着牲口到口外给地主刘国璋驮盐、驮皮货……就在无定河畔的一个歇脚店里,我结jiāo了店主家的女儿,成了相好。那女子叫个灵转,长得比咱县剧团的小旦都俊样。我每次赶牲灵到他们那时,灵转都计算得准准的。等我一在他们村的前硷上出现,她就唱信天游迎接我哩……她的嗓音真好啊,就像银铃碰银铃一样好听……”

  “……我歇进那店,就不想走了。灵转背转她爸,偷着给我吃羊ròu扁食,荞面……一到晚上,她就偷偷从她的房子里溜出来,摸到我的窑里来了……一天,两天,眼看时间耽搁得太多了,我只得又赶着牲灵,起身往口外走,那灵转常哭得像泪人一样,直把我送到无定河畔,又给我唱信天游……”加林:“大概唱的是‘走西口’吧?”

  得顺:“嗯……”接着,他便唱起了这首古老的歌谣: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送你走;有几句知心话,哥哥你记心头。

  走路你走大路,万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马稠,小路上有贼寇。

  坐船你坐船后,万不要坐船头;cao心掉在水里头。

  日落你就安生,天明再登程;风寒路冷你一个人,

  自靠你自cao心……

  德顺老汉上气不接下气地唱着,到后来已经曲不成调,变成一句一句歌词。说到后来,竟然哭起来;哭了一阵,又嘿嘿笑出声,说:“啊呀,把它的!这是gān甚哩!老了,老了,还老得这么不正相!哭鼻流水的惹你们娃娃家笑话哩……”

  车子在公路上静静地走着。

  巧玲靠在加林胸脯上,脸上挂着泪珠。

  加林用胳膊搂着巧珍的肩头。

  巧珍:“得顺爷,灵转后来gān啥去了?”

  得顺叹了一口气:“唉……后来,听说让天津一个买卖人娶走了。她不依,她老子硬让人家引走了……天津啊,那是到了天尽头了,从此,我就再也没见我那心上的人儿!我一辈子也就再不娶媳妇了。唉,娶个不称心的老婆,就像喝凉水一样,寡淡无味……”巧珍:“说不定灵转现在还活着?”

  得顺爷:“我死不了,她就活着!她一辈子都揣在我心里……”车子在公路上走着,走着,消失在远方……

  夜,副食公司大门口。

  加林往架子车的粪桶里灌粪。

  夜,副食公司院内。加林担一担粪往出走,听见院墙角乘凉的几个人哼哼唧唧。一名妇女喊:“担粪的,你把人臭死了!你到其它地方去担嘛!别在这里欺负人了!”

  加林一下子站住了。他qiáng忍着继续往外担。

  那妇女又嘟囔:“这些乡巴佬真讨厌!”

  加林忍不住了,他把粪担一下放在院子里,朝乘凉的那几个人走去。那几个人紧张地站起来。

  那妇女指住他,喊叫说:“你过来gān啥呀,还想吃个人?”

  加林轻蔑地看了看她,尽量平静地说:“这没有办法。我们晚上进城拉粪,也是考虑到白天机关办公,不卫生;想不到晚上你们在院子里乘凉……”

  另外两个gān部说:“算了,算了,赶快装满拉走……”

  妇女还气冲冲地,说:“走远!一身的粪,臭烘烘的!”

  加林恶狠狠地对她说:“我身上是不太gān净,不过,我闻见你身上也有一股臭味!”

  那妇女气得要扑过来拉扯加林,被另外两个gān部拦住了。

  加林转过身去担粪……

  夜。街道上。加林靠在路边暗影中的一根水泥电杆上,望着灯光闪烁的城市。旁边放着粪车。加林画外音:我非要到这里来不可!我有文化,有知识,我比这里生活的年轻人哪一点差?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屈rǔ呢?

  白天。高家沟。加林拿着一封信在村中的路上跑过。

  白天。加林家院子。加林妈抱一抱柴禾准备进窑。

  加林气喘吁吁跑进院子,喊:“妈!”

  加林妈惊慌地问:“出啥事了?”

  加林:“我二爸要回咱地区当劳动局长。”

  加林妈:“劳动?你二爸也回来劳动呀?”

  加林:“哎呀!不是……”

  加林展开信,准备给母亲读……

  白天。高家沟。一辆吉普车开到村里来了。

  白天。加林家。窑里窑外都挤满了人,一片闹哄哄的声音。

  窑里,玉智正笑容满面给众人散纸烟,亲热地辨认他小时候的伙伴。玉德老汉站在玉智旁边,笨拙地抽着纸烟,笑着,不时用瘦手抹眼泪。隔壁窑里。许多妇女在帮助加林妈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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