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_路遥【完结】(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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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珍说着,笑着。她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纸片,递给加林说:“加林哥,巧玲已经给我教会好多字了……你看看我写的字……”加林勉qiáng接过纸片,看见纸片的上半部分歪歪扭扭写着吃、穿、劳动、大地、我们……下半部分写满了“高加林”的字样。加林把纸片装在口袋里,脸上笼罩着苦不堪言的yīn云。

  巧珍天真地问:“怎样?是不是我写得不好?”

  加林没言传,把头迈向一边。

  加林为难地开口叫一声:“巧珍……”

  巧珍:“晤。”加林:“我……想对你说一件事,但很难开口……”

  巧珍:“加林哥,你说吧!既然你心里有话,你就给我说,千万不要憋在心里。”加林:“说出来怕你要哭!”

  巧珍一愣,但她还是说:“你说吧,我……不哭!”

  加林“巧珍……”巧珍:“唔……”加林:“我可能要调到几千里路以外的一个地方去工作了。咱们……”巧珍一下子把手指头塞在嘴里,痛苦地咬着。

  弥漫的风雪……巧珍:“那你……去吧。”

  加林:“你怎办呀?”巧珍痛苦地沉默着。加林:“我主要考虑这事……”

  沉默。雪花静悄悄地降落着。

  两串泪珠在巧珍的脸上淌下来。

  她两只手痉挛地在抓着桥栏杆。

  巧珍哽咽地说:“……加林哥,你再别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去吧!我决不会连累你!……加林哥,你参加工作后,我就想过不知多少次了,我尽管爱你爱得要命,但知道我配不上你了。我不识字,给你帮不上忙,还要拖累你的工作……”飘飞的雪花……巧珍继续哽咽着,说着:“你走你的,到外面找个更好的对象……到外面你多cao心,人生地疏,不像咱本乡田地……加林哥,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爱你……”

  巧珍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掏出手绢堵住自己的嘴巴。

  加林的眼里也涌满泪水。他不看巧珍,说:“你……哭了……”巧珍摇摇头,泪水在脸上刷刷地淌着。

  她突然转过身,说:“加林哥……我走了!”

  她摇摇晃晃过去推车子。

  加林痛苦地叫了一声:“巧珍!”

  巧珍猛地回过头,向他投去希望的一瞥。

  但她彻底绝望了。她看见加林低下头,没有任何一点回心转意的表示。她摇摇晃晃跨上车子走了。狗皮褥子掉在了雪地上……

  满天风雪。一条空dàngdàng的路……大桥下面。高加林伏在雪地上痛哭流涕。

  他周围的雪化了。远远看去,像扔下的一堆垃圾……

  夜。加林的办公室。他痛苦地靠在铺盖卷上。

  残白的月亮在浮云中游动。

  积支斑斑的大地忽明忽暗。

  狂风扬起街巷的积雪。

  狂风chuī乱了河边的茅糙……

  白天。加林办公室。桌子上摆了许多吃的,但没人动。玉德老汉和得顺爷正在训斥加林。加林低头坐在小凳上,像个受审的犯人。

  得顺爷用烟锅指着加林:“你娃娃把良心卖了!巧珍那么好个那娃娃,你把人家撂在半路上!你作孽哩!加林啊,我掏出心给你说句实话吧,归根结底,你是咱土里长出来的一棵苗,你把根应该扎在咱的土里啊!现在,你是个豆芽菜,根上一点点土也没有了!”老人说不下去,一口一口长送气。

  玉德:“……巧珍……实在是个那娃娃。你走了,给咱家担水,喂猪,帮你妈做饭……娃娃啊,为你这没良心事,一川道的人都在骂咱的祖宗哩!我和你妈都不敢在人面前露脸……现在听说你又找了个洋女人……咱穷家薄业的,怎能侍候了人家……你,趁早把这宗亲事散了!”

  得顺:“人常说,浮得高,跌得重!你小子可小心着!”

  玉德:“……爸爸快四十岁才得了你这个独苗儿,生怕你在活人这条路上有个闪失啊……”

  玉德老汉已经老泪纵横了。

  加林慢慢抬起头,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说得也许都对,但我已经上了这钩杆,不不来了……再说,你们有你们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愿意再像你们一样,就在咱高家沟的土里刨挖一生!”两个老人又气又失望又感到震惊。

  中午。巧珍的窑dòng。她病蔫蔫地卧chuáng不起。

  她母亲端来一碗汤放到她枕头边。

  她毫无反应地躺着。她母亲抹眼泪。墙上广播匣里,响着亚萍的声音:“社员同志们,刚才向大家广播的是高加林采写的通讯,题目是《新的时代,新的青年》,记我县建设社会主义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下面请听歌曲《青年圆舞曲》……”

  欢乐的东曲声。电影院。银幕上的画面一明一暗。

  加林和亚萍并肩坐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在看电影。

  白天。河道里。加林和亚萍穿着鲜艳的运动衣,在溜冰。

  两人溜冰的各种优美姿势。

  冰刀眼花缭乱的旋转。

  他们手拉着手在溜,笑着,嬉闹着,洋溢在欢乐在气氛中……

  白天。县委食堂门口。

  gān部们拿着碗筷,有的敲打着,三三两两往食堂里走。

  加林拿着碗筷从石台阶上走下来。

  景若虹在后边喊:“加林,你等等,有个事给你说一下……”加林等老景走到跟前,两个一起往食堂走。

  景若虹:“……准备一下,你明天要到省里去……”

  加林一下惊喜地呆立住了,问:“真的?gān啥去?”

  老景:“省报要办一个新闻学习班,部里决定让你去,时间不太长……你准备一下……你还没去过省城吧?”

  加林:“没有,到目前为止,我走过的最大地方就是咱们县城……”夜。加林的办公室。亚萍正给加林整理提包。

  加林穿一双皮鞋,她给他结鞋带。

  加林在屋里试着来回走,又别扭,又带劲。

  白天。一列火车飞驰在辽阔的平原上。

  加林在车窗着贪婪地望着原野上的风光。

  省城。

  繁华的街道。加林走过街道,望着街两面五光十色的景致。

  加林抬头望着林立的高楼大厦。

  夜。加林在公共车上望着夜晚光华灿烂的城市。

  汽车驰向远处,车尾的灯愈变愈小……

  变小的车尾灯化为一盏小小的煤油灯。

  夜。巧珍的窑dòng。她静静地靠在铺盖卷上。

  灯光映照出她憔悴的脸。

  白天。她担着水走过村中小路。

  她在山坡上砍gān枯了的高粱秆。

  她挽着筐子走过冬天的原野……

  第11节

  白天,巧珍的窑dòng。巧珍躺在炕上。刘立本把半截卷烟在炕拦石上擦灭,说:“……巧珍,你想开些……”他突然qíng绪激动地破口大骂:“高玉德家这个坏小子,老天爷报应他呀!王八羔子!坏蛋!流氓!他妈的,将来不得好死,五雷轰顶呀!把他小子烧成个黑木桩!”

  巧珍喘着气爬起来,痛苦地说:“爸爸,你不要骂他!不要咒他!不要……”

  立本沉重地叹息一声,说:“巧珍,你把他忘了!你千万不要想不开,自己折磨自己,你还没活人哩……”

  立本眼里汪满了泪水。

  巧珍也伏在被子上哭出声来。

  立本:“爸爸以前给你瞅人家,也是为了你好。从今往后,你的事爸爸再不qiáng求你了。不过,你也不小了,你自己给自己寻个人家吧。心不要太高,爸爸害得你没念书,如今你也就寻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唉,马拴这几天又往咱家跑,但这事我再不qiáng求你了……”

  夜。巧珍的窑dòng。巧珍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墙壁。

  马拴局促地坐在前炕边上。

  马拴嗫嚅着说:“……后来,听说你和高老师成了,我的心也就凉了……前一向听说高老师和城里的女子恋上了爱,不要你了,我的心就又动了,所以……”

  巧珍:“我已经在村前庄后名誉不好了,难道你不嫌……”马拴:“不嫌!这有什么哩?年轻人谁没个三曲两折?再说,你也别怨高老师,人家现在成了国营gān部,你又不识字,人家和你过不到一块,咱乡俗话说,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咱两个没文化,正能合在一块哩!巧珍,我不会叫你一辈子受苦的!我有力气,心眼也不死,我一辈子就是当牛作马,也不能委屈了你。咱乡里人能享多少福,我都要叫你享上……”

  马拴激动地掏出火柴:“啪”地擦着,才发现纸烟还没掏出来。他把火柴扔掉,抖索着摸出一支烟来。

  立本家院子。巧珍帮助母亲喂猪。巧珍妈:“……要不要两家简单地准备迎送一下?”

  巧珍:“……妈妈,你告诉马拴,事qíng完全按咱的乡俗来。咱家里你们也准备一下。你和我爸当年结婚怎样过事,我结婚也就怎样过事!”巧珍妈:“我们那时是旧式的……”

  巧珍痛苦地叫道:“旧的就旧的!”

  巧珍一下子掉转身,抹着眼泪回好自己的窑里去了。

  明楼家客窑。明楼和立本正说话。明楼惊讶地说:“怎?巧珍已经同意和马拴结婚了?”他接着又说:“也好,高加林现在位置高了,咱的娃娃攀不上了。马拴在庄稼人里头也就是像样的……”

  立本:“现在主要是巧珍有点赌气,要按咱过去的老乡俗行婚礼这……”明楼:“不怕!就按娃娃的意思来!现在党的政策放宽了,这又不是搞迷信活动嘛!你就按娃娃说的办!这几天要是忙不过来,叫我老婆和巧英给你们帮忙去……”

  白天。巧珍家院子里。

  长号筒伸向蓝天连chuī三声。

  鼓乐齐鸣。人声沸腾。鞭pào声噼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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