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一小,好多妇人也顶着糙笠跑到城门口来了,他们对碧奴倒是充满了兴趣的,说看她老实本份的样子,怎么也看不出来是个女刺客。旁边有人说,你们看不出来是你们白长了一双眼睛,我就看出来了,她抱一件丧袍到处走,早就为自己准备后事了!
织室街的几个fèng衣女换过了衣袍,仪态万千地站在围观的人群中,他们一眼认出了笼子里的碧奴,是她呀,怪不得要把女人的秋袍改成男人的冬袍!fèng衣女都向别人介绍碧奴修改衣袍的方案是多么离谱,说世上女子都思夫,没有她那样的,思夫思坏了脑子!要不是脑子坏了,也不会当着满街捕吏的面,和刺客说那么多闲话。旁边ròu铺的胖屠户提醒fèng衣女,你们也别小看了她,思夫是装的,说不定就是一个女刺客的诡计呢,她要把女袍改成男袍,是为逃跑作准备,刺客谁不会乔装打扮?扮成一个男子,大家就认不出她来了!这番话说得fèng衣女们后怕起来,捂着胸口说,哎呀,幸亏没替她改!那个赠送一针一线给碧奴的女子脸始终是白的,她指着绿腰带上cha着的一枚针,试探着问别人,刺客一般都用刀用剑,不会用这种针吧?人群一时都被问住了,大家都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胖屠户先嚷起来,说,怎么不能用针?针上涂毒药嘛,你们没听说那瘸子的靴子里藏了毒药,毒药就是配毒针的!聪明的胖屠户话音未落,那女子如被惊雷击中,人摇晃了几下,突然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人们都问她怎么回事,她怕得说不出话,只是摇头,其他的fèng衣女就上去把她从积水里拉起来,替她解围道,她一向胆子小,又最崇敬国王,这是让刺客气出来的!
一群fèng衣女架着那个失魂落魄的女子,仓惶离开了城门口,针的话题却给留在原地的人们提供了丰富的灵感,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那女刺客丢在织室街的一件蓝袍,里面掖了一针一线,他们惊喜地叫起来,闹了半天,男的有凶器,女的也有!那瘸子用他的糖人架,这女子是用针,是用毒针,她是要用毒针刺杀国王呀!
人们转过了脸,很自然地去看笼子里碧奴的手,她的手被套在木枷dòng里,看不清楚,她的发髻已经散成乱发,乱发滴着雨水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她的脸也看不清楚,几个晚来的看客感到不满,他们对城门上的守卒抗议道,示众也得有个示众的样子,下这么大的雨呀,又关在笼子里,晚来一步就什么都看不见,脸都看不见了,示的什么众?
一个守卒在众人的qiáng烈要求下披着片大树叶从城楼上下来了,他隔着铁栅,笨手笨脚地替碧奴整理着头发,一边向看客们埋怨道,你们就知道看,看!就不知道检举揭发,这女刺客装了哑巴才进的城,好多人知道她会说话,你们要是当场揭发,她当场就抓住了!
下面有人说,不怪我们,怪你们城门口检查太慢问得太多呀,明明是个男的,偏偏要问你是男是女,好多人图个省事才装哑巴进的西侧门,那么多人装哑巴呢,谁知道谁是刺客!
守卒说,你们就会狡辩,就会看热闹,看热闹还这么着急,这女子的脸不美不丑的,有什么可看的?以后有你们看的呢,就怕你们到时看得烦,又闹着要看新的!
一个男孩在人群里说,国王来了就赦免她了,以后看不见她的!
谁说要赦免的?守卒用目光搜寻着人群里的声音,说,国王是不是赦免她,要看国王高兴不高兴,要是不高兴这铁笼子还得让她腾出来,她的人头还要挂在城墙上示众呢!
下面的人又叫起来,谁稀罕看人头?死人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要看活的,我们要看她的脸!
看客们繁复的要求令守卒有点恼怒,他就用一根láng牙棒把碧奴粗bào地推醒了。你好大的本事,下这么大的雨,关在铁笼子里,手和脑袋套在木枷里,你还睡得这么香!不是我不让你睡,是老百姓不让你睡,我也没办法,你就别睡了,反正是示众,让他们看个够吧!
碧奴露出了一张苍白而湿润的面孔,守卒的描述对了一半,还有一半是错的,妇人们在那张脸上发现了一个年轻女子俏丽的轮廓,只是她的美貌被疲倦和憔悴覆盖了,变成了一小片苍白的废墟。碧奴在人们的目光中睁开了眼睛,她想说什么,但嘴巴被一只蝶形铁嚼子扣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眼睛里弥漫着月光般皎洁的光华,那道白银般的光华从脸上漫下来,大铁笼子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人和笼子一齐闪烁着湿润的光。笼子旁的守卒跳了一下,他看见一场豪雨过后,碧奴站立的铁笼底下突然长出了一片暗绿色的青苔,她身体倚靠过的铁栅上生出了星星点点的锈斑。守卒惊叫着往后退,他知道那不是雨水的缘故,是那女子的泪在作祟。不准流泪,不准流!守卒对着笼子里的碧奴喊道,我知道你冤屈,再大的冤屈也不准流泪,不准流,你把铁笼子哭出了青苔我不管,你要把铁笼子哭烂了就是我的错了,你再哭就是为难我,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碧奴的眼睛仰望着天空,天空渐渐泛出了明亮的蔚蓝色,铁笼顶上仍然有凝结的雨点落下来,打在碧奴的脸上,从她的脸上无法分辨哪些是雨水,哪些是她传奇的泪水。
不准看天!守卒说,给我看着地,笼子里的囚犯不准对天流泪,这是规矩!快看地,让你看地你就看着地!
木枷妨碍了碧奴复苏的身体,看不出来她是顺从还是违抗,她的脑袋轻微地动了动,眼睫低垂下来,她凝视着守卒,眼睛里白色的泪光仍然一片片地泻落下来。
守卒开始抹眼睛。看地呀,不准看我!让你别流泪,你还在流,他们说你的眼泪有毒呀!守卒指着城楼说,上面的几个兄弟不小心碰到你的眼泪,一个说头疼得要裂开了,一上午都抱着个头喊疼,什么也不gān,另一个不知中了什么邪,一直跟个娘们似的,躲在一边抹眼泪,他们说我是女巫的儿子,不怕泪咒,我上了当啦,现在我也不舒服了,眼睛发酸呢,那么多鼻涕也不知是哪儿来的,我也不守在你身边了,谅你一时半会儿也哭不烂这么大的铁笼,你在这里好好示众吧。
匆忙间那个守卒披着树叶往城楼上跑,城楼上不知道谁训斥了他,守卒拿了一块黑巾又下来了。他用双手伸进笼子,把黑巾蒙在了碧奴眼睛上,说,长官说你眼睛太危险,要严加防范,反正你也不要看什么风景,是那些人要看你的风景!守卒顾忌着碧奴的眼泪,动作不免有点拖拉迟疑,他感到手上有一道滚烫的泪流流过去了,也就是这时候,守卒听见城墙上空滚过了几个闷雷,看热闹的那堆人群开始有了异常的动静,起初是几个年幼的孩子无端地嚎哭,几个老人喷嚏不断,他们瞪着眼睛弯着腰,打了一个又等下一个,一个老人慌张地抱怨道,痒死人了,哪来的邪风,chuī到我鼻子里啦!然后人群里传来扑通一声巨响,守卒回过头,看见铁笼子的银色光焰映白了很多张狰狞的罪恶的面孔,许多人的膝盖突然不能自持,向着泥地慢慢倾下来,倾下来,来自ròu铺的胖屠夫第一个被看不见的泪cháo冲垮,人已经跪在地上,他的膝盖浸没在水中,袍下肥胖的身体正在痛苦地抖动,女囚姐姐别看我,我没有诬告你,我诬告的是杨屠户!胖屠夫泪流满面,他不停地对着铁笼子作缉鞠躬,嘴里疯狂地叫喊着,女囚姐姐你别怪我,要怪就怪杨屠户铺子里生意太红火,bī得我要关铺门啦,一样的猪ròu,别人提着篮子从我铺子门口过,偏偏就不买我的猪ròu,要去杨屠户那里买,我被他bī上了绝路,才去割了死人ròu往他家铺子里放的!
国王
五谷城屏住热切的呼吸等待国王的驾临,城门上九龙旗猎猎飞舞,城门下人山人海,锣鼓阵沿着高高的城墙摆成了万岁的字样,城里最著名的舞狮人郭家班已经牵出了他们所有的狮人,米铺的台阶下面,一个由官府出资的领恩米仓巍然耸立,散发着米的清香,已经有人拿着笸箩在米仓前排队,等候开仓放米,而在冷清的石台一侧,两个穿红袍的刽子手静立在铁笼子旁边,他们的表qíng淡泊安静,手里的刀却闪烁着尖锐的寒光,看上去有点迫不及待。
城门dòng里夹道站立着五谷城的大员们,他们都穿上了huáng色或绛色的官袍,远看站得整齐而和睦,近看却站得勾心斗角的,有的官员认为自己的站位和职位有出入,不甘心站在别人的后面,身体忍不住地向更显赫的位置移动,这样一移自然就有人被侵犯,被侵犯的官吏中有缺乏涵养的,不好开口骂人,就出手出腿,保卫自己的位置,一来一去,大员们的队伍竟然出现了相互推搡的现象,幸亏詹刺史及时制止,城门dòng里才勉qiáng保持了应有的肃静。
等候的时间如此漫长,漫长得可疑,官员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他们都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詹刺史,说,国王不到,御前军也该到了,御前军不来国王的龙骑兵也该到了,如果他们都不进城,总会派个宫吏来的,怎么就没个人来呢?
詹刺史一脸焦灼,由于急火攻心,他被嘴角上的一个烂疮折磨着,时不时地发出几声呻吟。宫吏来过啦,带走了一车臭鱼!詹刺史被问得急了,终于透露了来自国王的第一个消息,我以为是传旨的宫吏呢,结果是个要臭鱼的!我问那宫吏为什么要臭鱼,马上进五谷城了,国王要多少鲜鱼有多少鲜鱼,带臭鱼走gān什么?他就是不肯告诉我!
官员们都瞪大眼睛,不解臭鱼之意,纷纷说国王毕竟是国王,吃东西也跟常人不同,万寿宫的好多秘密听起来都是很稀奇的,也许吃臭鱼是延年益寿的秘方呢。
那个宫吏带走一车臭鱼后一去不返,给众官员留下一个沉重的悬念。詹刺史派人上了城楼,时刻注意国王的人马的动向,在他声嘶力竭的重复下,所有人都记住了欢迎仪式丰富的内容,程序规定,那边huáng金楼船的盘龙桅杆一动,这边的锣鼓就要敲起来,狮子就要舞起来,米仓就要开闸放下领恩米,国王一到五谷城城门,两个刽子手应该举起刀来问国王,女犯的首级该不该斩,按照常理,国王会在龙座上回应,刀下留人——这是詹刺史惟一担心的细节,由于无人可以冒充国王的声音,也不知到时候国王心qíng如何,是斩还是不斩,这个显示国王恩泽的仪式也就不好排练,只能等待最后的结果。所有的安排都根据万寿宫的典章,结合了五谷城的地域文化制定,应该是细致而充满特色的,天气不帮忙也没什么,雨后道路泥泞,国王的车马将通过一条洒满谷糠和糙灰的路,去到衙门口,从地下通道进入行宫,主要活动都在室内,可以有效地防止不测,除了迎合国王为名山大川各城各县题写金匾的兴趣,还有一个极大的惊喜会满足国王发明新刑罚的爱好,别的地方五马分尸,五谷城却比别处多用一匹马!刺客少器会推到国王面前,六匹膘肥体壮的公马已经接受了半个月的训练,它们将让国王欣赏到五谷城独创的六马分尸的壮丽景象,那第六匹马无疑是jīng华所在,它承担的任务是特殊而艰巨的,除了詹刺史和训马师,无人知晓,打听也打听不到,是机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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