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奴一时不知道怎么证明她从桃村来,倒是包裹的清白容易证明。碧奴就气乎乎地抖开包裹。青蛙你出来,出来让这位大哥看看,我包裹里有什么鬼?一只青蛙没什么见不得人!又不是私盐,私盐才不让带,又不是匕首,匕首才不能放在包裹里!碧奴鼓励青蛙跳出来作证,青蛙却蜷缩在岂梁的鞋子里,它似乎习惯了鞋dòng的柔软和黑暗,怎么也不肯出来。它是让吓坏了,青蛙的胆子小,一路上这个吓它那个吓它,把它怕坏了。碧奴替青蛙解释着,捧出那鞋子给车夫看,大哥,我不骗你,里面是一只青蛙,我带一只青蛙去大燕岭,犯什么法?
犯法不犯法你说了不算!车夫大声道,我看你神神鬼鬼的样子,一定是huáng甸来的!我告诉你,国王已经到了平羊郡,huáng甸人和蛇,统统要被消灭gān净!
我不是huáng甸人,是桃村人呀!这青蛙也不是蛇,大哥你看清楚,鞋里是青蛙,不是蛇!
还说你不是huáng甸人?huáng甸人反朝廷反了三十年了,男男女女都出来做刺客做qiáng盗,不是huáng甸的女子,谁一个人满世界走,谁把青蛙藏在鞋子里?这青蛙也危险,说不定是蛇变的!我好心才告诉你,只要你们从这山口下去,过了青云关,进了平羊郡就有你的好看了,国王最怕的是蛇,蛇怎么养也咬人,国王最恨的是huáng甸人,huáng甸人怎么管也管不服,天生就要谋杀国王,我给你提个醒,鹿林郡村村镇镇的糙都烧过好几遍了,蛇蛋都要烧gān净,跑到平羊郡的huáng甸人,不管老少统统抓起来了,也是一把火,统统要被烧死!
碧奴吓了一跳,她不是huáng甸人,huáng甸和桃村隔了座北山,可碧奴还是让车夫吓了一跳。她在慌乱中抱着包裹往路边卖糙箩的摊上走。箩摊上的人都来看碧奴的包裹,碧奴就忿忿地展开岂梁的鞋,大家都看看,这是青蛙还是蛇?明明是一只青蛙,那大哥非说它是蛇变的!那些人好奇地围观鞋里的青蛙,嘴里猜测着碧奴的来历。有个人说,带个青蛙和带一条蛇有什么区别?这女子,不是个巫婆就是个疯子!一个穿桃红色夹袍的女孩子倒是喜欢青蛙,她上来把一根手指伸到鞋里,邀请青蛙出来亮相,青蛙还是不肯离开鞋子,那女孩便偷偷地拉碧奴的袍袖,问,姐姐你为什么放一只青蛙在包裹里?碧奴一五一十地对女孩子说起了北山秋天的大水,说起了那个沿河寻子的山地女子的木筏,当碧奴qiáng调她带的青蛙是一个寻子妇人的魂灵时,那女孩子面色惨白,呀地叫了一声,就qiáng拉着她母亲的手逃走了。远远地碧奴听见那受惊的女孩子在问她母亲,那带青蛙的女子,是不是个疯子?做母亲的拍着女孩子的背为她压惊,说,看她的模样不是,看她包裹里那些东西,应该是个疯子吧!
在繁华的蓝糙涧,碧奴尝受着一个人的荒凉。
碧奴不撒谎,可是这里的人们不相信她。她清白的身世一说出来,别人就听得疑云重重,她说她不是huáng甸人,是桃村人,两个地方隔着一座山,口音也完全不一样。可是蓝糙涧的人们根本不知道如何辨别桃村和huáng甸的口音,他们问,那你们桃村出刺客吗?碧奴说她是桃村万岂梁的妻子,各位客官有谁见过我家岂梁吗?蓝糙涧一听都笑,没有人认识万岂梁,听者怀疑地反问,万岂梁是谁?他脑门上写了名字吗?他们说去修长城的人成千上万,谁认识你家万岂梁?有好多人对她头上的包裹表现出了反常的兴趣,他们不洁的手莽撞地伸进去,肆意捏弄着岂梁的冬衣,他们说,你千里迢迢去大燕岭,就为了给你丈夫送这些东西?碧奴说,是呀,送冬衣去,不送怎么行?我家岂梁光着脊梁让抓走的!多么平常的话,他们偏偏听成了疯话和梦话。穿桃红袍子的女孩子逃走后,碧奴决定不说话了。说什么你们都不信,还不如不说话。碧奴嘀咕着小心地扎好了包裹,她对卖箩的老汉说,不如不说话,我装哑巴你们就不会说我是疯子了,我对你们撒谎你们就相信我了。那老汉斜睨着她,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这样的女子,让你撒谎难,让你不说话更难!碧奴觉得那老汉看到了她的心里,却不肯示弱,她重新把包裹顶在头上,对那老汉说,装个哑巴有多难?不说话有多难,这次我下了狠心做哑巴了,谁也别来跟我说话!
那个车夫斜倚在富丽堂皇的驴车上,腿翘在空中,有意无意地挡着碧奴的去路,那半截腿从花面襦中探出来,gān瘦而肮脏,却比手更具侵略xing,很蛮横也很jīng确地戳在碧奴的臀部上。走,走哪儿去?他说,我听见你那包裹里有刀币的声音,留下买路钱再走。
碧奴羞恼地躲避着,来回推那讨厌的腿,她决定不说话了,可是人家用脚来挡她的道,她不能不说话。什么买路钱?你是拦路的qiáng盗呀,你还总用脚!碧奴用手指在脸上刮了几下来羞rǔ他,说,大哥我不想开口骂人,别人的手下流,你那脚比手还下流!
车夫对碧奴冷笑了一会儿,不是要做哑巴么,怎么又开口了?他突然把掖在怀里的双手举了起来,说,手?手有屁用,我摸女人从来不用手,你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手在哪里?
碧奴吓了一跳,她看不见车夫的手,看见的是两根枯木一样的手臂,举在空中,两根枯木一样的手臂,炫耀着它的断裂和枯萎,手指与手掌不知所终。碧奴惊叫了一声,qíng急之下用手蒙住了眼睛,她蒙住眼睛,还是忍不住地问,大哥,谁把你的手砍成这样?
车夫刻意地伸展他的手,先展览左手再展览右手,你又不嫁我做媳妇,问那么清楚有屁用!他嘿嘿一笑,说,谁砍的?你猜谁砍的?你猜一辈子也猜不出来,是我自己!我自己先砍的左手,抓丁的说砍一只左手没用,那右手还能去抬石头,我就让我爹来帮我对付右手,告诉你怕吓着你,差吏在外面敲门,我在地屋里砍手,我爹在旁边帮忙,等他们把门撞开,我的手已经没有啦!
我知道你的手没有了。碧奴白着脸从指fèng间打量着车夫,她说,大哥你没有了手,怎么赶驴车呢?
人市
暮色中的人市临近曲终人散,那群人仍然站在路的两边,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些打扮妖娆的年轻女子,从他们艳丽繁琐的服饰来看应该是来自青云郡的北部地区,他们统一地在前额、颧骨和嘴唇三处抹了胭脂,穿上蓝色、桃色或水绿色的花袍,那些花袍的袖口和衣摆上饰有或大或小的菱形彩纹,腰带上镶有玛瑙粒翡翠片,结成一个蝴蝶垂下来,陪同蝴蝶结垂下来的还有玉玦、银锁和香袋。他们盛装而来,也许是盛装带来了自信和优越感,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多少乱世的悲伤,由于天色已晚,慷慨的买主仍然不见人影,他们像群鸟归林前一样叽叽喳喳地吵嚷着什么。散落而站的是赤足戴糙笠的山地女子,还有几个素衣玄服的长治郡的中年妇女,后者沉默着,以一种恰如其分的哀伤的姿态观望着路上来往的车马。而在路的另一侧,上了年纪的男人们和未及弱冠的男孩们,懒懒地盘腿坐成一排,有的晨昏颠倒,靠在别人的肩膀上睡着了。一个不安分的男孩爬到了路边的野枣树上,他努力地摇树,但野枣早被人提前采光,摇下来的都是gān枯的树叶。树下有人吼起来,别摇树了,你把野枣树摇死了,以后遮yīn的地方也没有,让你站在太阳地里卖,让太阳晒死你。男孩受到威胁后放弃了摇树的动作,他在树叉上坐下来,很快发现一个头顶包裹的陌生女子正从山口下来,他一下找到了新的目标,一边从怀里拉出一个木头弹弓,一边紧张地朝树下喊,又来一头大牲口啦,给我石子,快给我石子!
他们看见头顶包裹的碧奴从野枣树下走过,甚至路那边的妇女都听见石子沙沙地打在她的身上,但对碧奴来说那样的袭击是应该承受的,她只是朝树上的男孩瞥了一眼,说,你用小石子打我也伤不到我,你爬那么高,小心掉下来,伤着你自己!男孩没有料及她的反应,那种冷静善意的反应让他觉得好笑,他怏怏地收起弹弓,对树下的人说,我用弹弓打她她不骂我,还担心我掉下树呢,哼,这大牲口的脑袋一定有问题。
碧奴站在土路上,树下是男人的领地,她不可停留,路那边倒是一群女子,可他们雍容的裙钗风光在萧瑟秋风中显得突兀而暧昧,她不敢轻易过去,于是碧奴就站在路上,茫然地观察着蓝糙涧的人市。那些盛装的女子也在注视她,怎么把包裹顶在头上?辛辛苦苦梳出来的凤髻,也不怕压坏了?有人说,什么凤髻,是个乱髻,他们南边的女子,不肯好好梳头的!也有人专注于她的容貌和打扮,嫉妒而无知地说,南边也出美人呀?你们看她蛾眉凤眼杨柳腰的,是个美人么。旁边有人刻薄地补了一句,就是不知道洗脸画妆,拿灰尘当脂粉往脸上抹呢,你们看看她脸上的土,可以种菜啦。
那群盛装女子的飞短流长,碧奴不计较,是他们夹路守候的姿态让她大胆地走了过去。从桃村到蓝糙涧,碧奴一直对路边聚集的女子有一种错觉,她以为他们都是等马车去大燕岭的,她以为会遇到来自他乡的寻夫女子,他们可以结伴去大燕岭。碧奴先是站到一个盛装的正在吃饼的绿衣女子身边,问,你们是在这里等马车吗?你们是去大燕岭吗?绿衣女子斜着眼睛看碧奴,嘴里嚼着饼说,什么大燕岭?这儿又不是运苦役的驿站,哪儿有马车去大燕岭?你别在这儿转悠了,趁天还没黑透,赶你的路去!碧奴说,那你们呢,你们是在等什么?你们要去哪里?绿衣女子从腰带里掏出一个荷包来,我们跟你不一样!她举着荷包在碧奴面前晃,看见没有?是针线,我们不是大牲口,我们都是女织匠,有手艺的,我们等乔家织室的马车来雇人,你站在这里gān什么?碧奴听出那女子对她的歧视,她说,大姐你不可以这么说话的,大家站在这里都是没办法了,谁是大牲口?会个针线活就娇贵成那样了?我们桃村的女子从小种桑养蚕,针线活粗,可你这荷包上的丝线都是从蚕茧上拉出来的呀,我认得出来的,是我们桃村的蚕茧拉出的丝线!绿衣女子眨着眼睛打量碧奴,我们荷包里装的都是你家的丝线?你从桃村来?怪不得说话跟打雷似的!她突然得意地笑起来,我知道你是谁了,他们说桃村有个疯女子得了相思病,带着一只青蛙去北方寻夫,说的就是你吧!
碧奴又是一惊。她不知道关于她北上的消息传到蓝糙涧,已经被路人篡改了,听起来那确实是一个疯女子的消息。她发现绿衣女子注视她的目光里开始有一种怜悯,很明显是正常人针对疯子的富于节制的怜悯,碧奴气恼地拍着头上的包裹,是谁在背后乱嚼我的舌头?我是去给自己丈夫送冬衣呀,什么叫相思病?我才没病,谁忍心让自己丈夫光着脊梁过冬,谁才是得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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