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小院_陈忠实【完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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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女人的家,空气似乎都是静止的。

 康田生三十岁死了女人,把那个在他家小厦屋里出出进进了五年,已经和简陋破烂的庄稼院融为一体的苦命人送进huáng土,康田生觉得在这个虽然穷困却无比温暖的小院里,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他抱起亲爱的亡妻留给他的两岁的独生儿子勤娃,用粗糙的手掌抹一抹儿子头顶上的毛盖头发,出了门,沿着村子后面坡岭上的小路走上去了。他走进老丈人家的院子,把勤娃塞到表嫂怀里,鼓劲打破蒙结在喉头的又硬又涩的障碍:

 “权当是你的……”

 勤娃大哭大闹,抡胳膊蹬腿,要从舅妈的怀里挣脱出来。他赶紧转过身,出了门,梗着脖子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他可能就走不了了。

 走出丈人家所居住的腰岭村,下了一道楞坎,他双手撑住一棵合抱粗的杏树的黑色树gān,“呜”地一声哭了。

 只哭了一声,康田生就咬住了嘴唇,猛然爆发的那一声撕心裂肺的中年男人的粗壮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没有哭下去,迅即离开大杏树,抹去眼眶里的泪水,使劲咳嗽两声,沿着上岭来的那条小路走下去了。

 三十年的生活经历,教给他忍耐,教给他犟倔,独独没有教会他哭泣。小时候,饿了时哭,父亲用耳光给他止饥。和人家娃娃玩恼了,他占了便宜,父亲抽他耳光;他吃了亏,父亲照样抽他的耳光。他不会哭了,没有哭泣这个人类男女皆存的qiáng烈的感qíng动作了。即使国民党河口联保所的柳木棍打断了两根,他的裤子和皮ròu粘在一起,牙齿把嘴唇咬得血流到脖子里,可眼窝里始终不渗一滴眼泪。

 下河湾里康家村的西头,在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地拥挤着的庄稼院中间,夹着康田生两间破旧的小厦房,后墙高,檐墙低,陡坡似的房顶上,掺接得稀疏的瓦片,在yīn雨季节常常漏水。他和他的相依为命的妻子,夜里光着身子,把勤娃从炕的这一头挪到那一头,避免cháo湿……现在,妻子已经躺在南坡下的huáng土里头了,勤娃送到表兄嫂家去了,残破低矮的土围墙里的小院,空气似乎都凝结了,静止了,他踏进院子的脚步声居然在后院围墙上发出嗡嗡的回音。灶是冷的,锅是冰的,擀面杖依旧架在案板上方的木撅上……妻子头上顶着自己织成的棉线布中(防止烧锅的柴灰落到乌黑的头发里),拉着风箱,锅盖的边沿有白色的水汽冒出来。他搂着儿子,蹲在灶锅前,装满一锅旱烟。妻子从灶门里点燃一根柴枝,笑着递到他手上时,勤娃却一把夺走了,逞能地把冒着烟火的柴枝按到爸爸的烟锅上,他吸着了,生烟叶子又苦又辣的气味呛得勤娃咳嗽起来,竟然哭了,恼了。他把一口烟又喷到妻子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脸上,呛得妻子也咳嗽,流泪,逗得勤娃又笑了……一条长凳,一张方桌,靠墙放着;两条缀着补丁的粗布被子,叠摞在炕头的苇席上,一切他和妻子共同使用过的家具和什物,此刻都映现着她忧郁而温存的眼睛。

 连着抽完两袋旱烟,康田生站起来,勒紧腰里的蓝布带子,把烟袋别在后腰,从墙角提起打土坯的木把青石夯,扛上肩膀,再把木模挂到夯把上,走出厦屋,锁上门,走过小院,扣上木栅栏式的院墙门上的铁丝扣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康家村了。

 第二天清晨,当烹微的晨光把坡岭、河川照亮的时光,康田生已经在一个陌生的村庄旁首的土壕里,提着青石夯,砸出轻重有致,节奏明快的响声了。

 三十岁,这是庄稼汉子的什么年岁啊!康田生丢剥了长衫,只穿一件汗褂,膀阔腰粗,胳膊上栗红色的肌ròu闪闪发光。他抡着几十斤重的石夯,捶击着装满木模的huáng土,噼里啪啦,一串响声停歇,他轻轻端起一页光洁平整的土坯,扭着犍牛一样qiáng壮的身体,把土坯垒到一起,返回身来,给手心喷上唾液,又提起石夯,捶啊捶起来……

 他要续娶。没有女人的小院里的日月,怎么往下过呢!他才三十岁。三十岁的庄稼汉子,怕什么苦吃不得吗?

 十四五年过去了,康田生终于没有续上弦。

 他在小河两岸和南源北岭的所有村庄里都承揽过打土坯的活计,从这家那家农户的男主人或女当家的手里,接过一枚一枚铜元或麻钱,又整串整串地把这些麻钱和铜元送jiāo给联保所的官人手里,自己也搞不清哪一回缴的是壮丁捐,哪一回又缴的是军马糙料款了。

 他早出晚归,仍然忙于打土坯挣钱,又迫于给联保所缴款,十四五年竟然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人老虽未太老,背驼亦未驼得太厉害。而变化最大的是,勤娃已经长得和他一般高了,只是没有他那么粗,那么壮。他已经不耐烦用小碗频频到锅里去舀饭,换上一只大人常用的粗瓷大碗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学的,勤娃已经会打土坯了。

 康田生瞧着和自己齐肩并头的勤娃,顿然悟觉到:应该给儿子订媳妇了呢!

 勤娃在舅家,舅舅把他送给村里学堂的老先生。老先生一顿板子,打得他把好容易认得的那几个字全飞走了。他不上学,舅舅和舅母哄他,不行;拖他,去了又跑了;即使不得不动用绳索捆拿,他一得空还是逃走了。

 “生就的庄稼坯子!”听完表兄表嫂的叙述,康田生叹一口气,“真难为你们了。”

 勤娃开始跟父亲做庄稼活儿。两三亩薄沙地,本来就不够年富力qiáng的父亲gān,农忙一过,他闲下来。他学木匠,记不住房梁屋架换算的尺码。似乎不是由他选择职业,而是职业选择他,他学会打土坯,却是顺手的事。

 在乡村七十二行手艺人当中,打土坯是顶粗笨的人gān的了,虽不能说没有一点技术,却主要是靠卖力气。勤娃用父亲的那副光滑的柿树木质的模子,打了一摞(五百数)土坯,垒了茅房和猪圈,又连着打了几摞,把自家被风雨剥蚀得残破的围墙推倒重垒了。这样,勤娃打土坯出师了。

 活路多的时候,父子俩一人一把石夯,一副木模,出门做活儿。活路少的时候,勤娃就让父亲留在屋里歇着,自己独个去了。

 他的土坯打得好。方圆十里,人家一听说是老土坯客的儿子,就完全信赖地把他引到土壕里去了。

 这一天,勤娃在吴庄给吴三家打完一摞土坯,农历四月的太阳刚下源坡。他半后晌吃了晚饭,接过吴三递给他的一串麻钱,装进腰里,背起石夯和木模,告辞了。刚走出大门,吴三的女人迎面走来,一脸黑风煞气:“土坯摞子倒咧!”

 “阿?”吴三顿时瞪起眼睛,扯住他的夯把儿,“我把钱白花了,饭给你白吃了?你甭走!”

 “认自个倒霉去!”勤娃甩开吴三拉拉扯扯的手说。按乡间虽不成文却成习律的规矩,一摞土坯打成,只要打土坯的人走出土壕,摞子倒了,工钱也得照付。勤娃今天给吴三家打这土坯时,就发觉土泡得太软了,后来想到四月天气热,土坯硬得快,也就不介意。初听到吴三婆娘报告这个倒霉事的时光,他咂了一下嘴,觉得心里不好受。可当他一见吴三变脸睁眼不认人的时候,他也来了硬的,“土坯不是倒在我的木模上……”

 吴三和他婆娘jiāo口骂起来。围观的吴庄的男女,把他推走了。骂归骂,心里不好受归不好受,乡规民约却是无法违背的。他回家了。

 “狗东西不讲理!”勤娃坐在小厦屋的木凳上,给坐在门坎上的父亲叙述今天发生的事件,“他要是跟我好说,咱给他再打一摞,不要工钱!哼!他胡说乱道,我才不吃他那一套泼赖!”

 康田生听完,没有吭声,接过儿子jiāo到他手里来的给吴三打土坯挣下的麻钱,在手里攥着,半晌,才站起身,装到那只长方形的木匣里,那是亡妻娘家陪送的梳妆盒儿。他没有说话,躺下睡了。

 勤娃也躺下睡了。父亲似乎就是那么个人,任你说什么,他不大开口。高兴了,笑一笑;生气了,咳一声。今天他既没笑,也没叹息,他就是那样。

 勤娃听到父亲的叫声,睁开眼,天黑着,豆油灯光里,父亲已经把石夯扛到肩膀上了。他慌忙爬起,穿好衣裤,就去捞自己的那一套工具,大概父亲应承下远处什么村庄里的活儿了。

 “你甭拿家具了。”父亲说,“你提夯,我供土。”

 说罢,父亲扛着石夯出了门,勤娃跟在后头,锁上了门板。村庄里悄悄静静,一钩弯镰似的月牙悬浮在西塬上空,河滩里蛙声一片。

 “爸,去哪个村?”

 “你甭问,跟我走。”

 勤娃就不再说话,马家村过了,西堡,朱家寨……天麻明,走进吴庄村巷了。父亲仍不停步,也不回头,从吴庄的大十字拐过去,站立在吴三门口了。勤娃一愣,正要给爸爸发火,吴三从门里走出来。

 “老三,还在那个土壕打土坯吗?”

 吴三一愣,没好气地说:“我还打呀?”

 “你只说准,还是那个土壕不是?”

 “我另寻下土坯匠了。”

 勤娃早已忍耐不住(这样卑微下贱),他忽地转过身,走了。刚走开几步,膀子上的衣服被急急赶上前来的爸爸揪住了。一句话没说,父子俩来到勤娃昨日打土坯的大土壕。

 “提夯!”康田生给木模里装饱了土,命令说。

 勤娃大声唉叹着,提起石夯,跳到打土坯的青石台板上。刚刚从夜晚沉寂中苏醒过来的乡村田野上,响起了有节奏的青石夯捶击土坯的声音。

 太阳从东源顶上冒出来,勤娃口渴难忍。往昔里,太阳冒红时光,主人就会把茶水和又苏又软的发面锅盔送到土壕来。今日算gān的什么窝囊事啊!

 乡村人吃早饭的时光到了,土壕外边的土路上,踽踽走过从塬坡和河川劳动归来的庄稼汉,进入树荫浓密的吴庄村里去了。爷儿俩停住手,爸爸从口袋里取出自带的gān馍,啃起来。勤娃嗓子眼里又gān又涩,看看已经风gān的黑面馍馍,动也没动,把头拧到一边,躲避着父亲的眼光,他怕看见爸爸那一双可怜的眼光。他第一次qiáng烈感到了出笨力者的屈rǔ和下贱,憎恨甘作下贱行为的父亲了。

 农历四月相当炎热的太阳,沿着塬塄的平顶,从东朝西运行,挨着西塬坡顶的时光,五百数目为一摞的土坯整整齐齐垒在昨日倒坍掉的那一堆残迹旁边。父子俩收拾工具和脱掉扔在地上的衣衫,走出土壕了。

 “给老三说,把土坯苫住,当心今黑有雨。”父亲在村口给一位老汉捎话,“我看今晚有雨哩,你看西河口那一层云台……”

 “走走走走走!”勤娃走出老远,粗bào地呵斥父亲,“cao那么些闲心做啥?”

 勤娃回到家,一进门,掼下家具,就蹲在灶锅下,点燃了麦糙,湿柴呛得鼻涕眼泪jiāo流,风箱板甩打得僻啪乱响。他又饿又渴,虚火中烧。父亲没有吭声,默默地在案板上动手和面。要是父亲开口,他准备吵!这样窝窝囊囊活人,他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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