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娃还不是了知这层道理的年龄的人。人家要他给新娘子灌酒,他做了,人家要新娘子给他点烟,他接受了。人家叫他“糊顶棚”,他迟疑了。
勤娃知道,所谓“糊顶棚”,就是在舌尖上粘一块纸,再贴到媳妇的口腔上腭里。他看过别人家耍新娘时这么玩过,临到自己,他慌了。
有人打他的戴礼帽的头。谁把礼帽一把摘掉了,光头皮上不断挨打。哄哄闹闹的吼声,把小院吵得要抬起来了。有人把纸拿来了,有人扭他的胳膊了。他把纸粘在舌尖上,只挨到媳妇的嘴唇上……总算一回事了。
一个新花样又提出来:“掏雀儿”。要勤娃把一条手帕儿从新娘的右边袖口塞进去,从左边袖筒拉出来。他觉得,这比“糊顶棚”好办多了。他则动手,新娘眼里闪出一缕怨恨他的眼光。勤娃愣愣地想,这有什么关系呢?于是就有人挟住新娘的两条胳膊……勤娃的两只手在新娘胸前jiāo接手帕的时候,他触到了rǔ房,脸上轰地一热,同时看见新娘羞得流出眼泪了。勤娃难受了,他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太傻了。
“掏着雀儿没?”
“雀大雀小啊?”
勤娃低下头,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哄闹声似乎很遥远,他听不见了。
他猛地抬起头,掼下手帕儿,挤出人堆去了……
忽地一下,人们“哗”地一声走散了,拥挤着朝门外走了,小伙子们骂着,打着唿哨,院子里只留下新娘,呆呆地站在那里。
“啊呀,勤娃!你真傻!”舅母怨他,“闹新房耍媳妇,都是这样!你怎的就给众人个搅不起?”
“这娃娃!愣得很!”父亲也惶惶不安,“咱小家小户,怎敢得罪这么多乡党?人家来闹房,全是耍哩嘛!你就当真起来?”
“去!快去!把乡党叫回来,赔qíng!”舅母说,“把酒提上去请!”
“算哩。”舅舅说,“夸不过三日,笑不过三日。只要往后待乡党好,没啥!明日,勤娃把酒提上,走一走,串串门,赔个qíng完事。”
勤娃进了自己的新房,父亲已经在小灶房里的火炕上安息了,舅舅和舅母也安睡了。小院的街门和后门早已关严,喧闹了一天的小院此刻显得异常静寂。
媳妇坐在炕沿上,低眉颔首,脸颊上红扑扑的,散乱的两络鬓发垂吊在耳边,新挽起的发髻上,cha着一支绿色的发针,做姑娘时被头发覆盖着的脖颈白皙而细腻。勤娃早已把闹房引起的不快qíng绪驱逐gān净了。他不像舅母和父亲那样担心失掉乡党qíng谊,他要保护他的媳妇不受难堪,乡党qíng谊能比媳妇还要紧吗?屁!
他坐在椅子上,说什么呢?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和她搭讪的话茬儿,而心里却想和她说说话儿。久久,他问:“你……冷不?”
她头没抬,只摇一摇。
“饿不饿?”
她仍然摇摇头。
他又没词儿了。他想过去和她坐在一块,搂住她的肩膀,却没有勇气。
“你怎么……刚才就躁了呢?”
她仍然没有抬头。
“我……我看他们,太不像话!”他说,“怕你难受。”
“你……傻!”她抬起头来,爱抚地挖了他一眼,“你该当和他们……磨。你傻!”
他似乎一下子醒悟了。他在村里也看过别人家闹新房的场景,好多都是软磨硬拖,并不按别人出的瞎点子做的,滑过去了。他没有招架众人哄闹的能力……直杠人啊!“你傻!”新娘这样说他,他心里却觉得怪舒服的。男人跟女人怎样好呀?他猛地把媳妇搂到怀里。
“啊哟!”媳妇低低地一声叫,压抑着的痛苦。
他放开手,媳妇的左臂吊着,一动不动。他把她的胳臂握断了吗?天啊,她是泥捏的呢,还是他打土坯练出了超凡出众的臂力?他吓坏了。
“一拉一送。”媳妇把胳膊递给他,“我这胳膊有毛病,不要紧的,安上就好。拉啊——”
胳膊又安上了。他站在一边,不敢动了。
她却在他眉心戳了一指头:“你……傻瓜……”
农历正月里的太阳,似乎比以往千百年来所有正月里的热量都要充足,照耀着秦岭山下南源坡根的小小的康家村的每一座院落,勤娃家的小院——康家村里最yīn冷荒凉的死角,如今也和康家村大大小小的庄稼院一样,沐浴在和煦温暖的早chūn的阳光下了。
新婚之夜过去了,微明中,勤娃没有贪恋温适的被窝,爬起来,动手去打扫茅厕和猪圈了。笼罩在两xing间的所有神秘色彩化为泡影,消逝了。昨天结婚的冗繁的仪式中,自己的拘束和迷乱,现在想起来,甚至觉得好笑了。他把茅厕铲除gān净,垫上gān土,又跳进猪圈,把嗷嗷叫着的黑克郎赶到一边,把粪便挖起,堆到圈角,然后再盖上gānhuáng土,这样使粪便窝制成上等肥料,不致让粪便的气息漫散到小院里去。
做着这一切,他的心里踏实极了。站在前院里,他顿时意识到:过去,父亲主宰着这间小院,而今天呢?他是这座庄稼院的当然支柱了。不能事事让父亲cao持,而应该让父亲吃一碗省心饭罗!他的媳妇,舅母给起下一个新的名字叫玉贤,夫勤妻贤,组成一个和睦美满的农家。他要把屋外屋内一切繁重的劳动挑起来,让玉贤做fèng补浆洗和锅碗瓢勺间的家事。他要把这个小院的日子过好,让他的玉贤活得舒心,让他的老父亲安度晚年,为老人和为妻子,他不怕出力吃苦,庄稼人凭啥过日月?一个字:勤!
他拄着铁锨,站在猪圈旁边,欣赏着那头体壮毛光的黑克郎,心里正在盘算,今日去丈人家回门,明天就该给小麦追施土粪了,把积攒下的粪土送到地里,该当解冻了,也是他扛上石夯打土坯的最好的时月了。
他回到院里,玉贤正在捉着稻黍笤帚扫院子,花袄,绿裤,头顶一块印花蓝帕子。他的心里好舒服啊,呆呆地看着这个已经并不陌生的女人扫地的优美动作。怪得很啊!她一进这小院,小院变得如此地温暖和生机勃勃。
“勤娃!”
听见父亲叫他,勤娃走进父亲住的屋子,舅舅和舅母都坐在当面,他问候过后,就等待他们有什么指教的话。
“勤娃。”父亲掂着烟袋,说,“你给人家娃说,早晨……甭来给我……倒尿盆……”
勤娃笑了。
“这是应该的。”舅母说,“你爸……”
“咱不讲究。咱穷家小院,讲究啥哩!”父亲说,“我自个倒了,倒畅快。我又不是瘫痪……”
勤娃仍然笑笑,能说什么呢,爸是太好了。
太阳冒红了,他和玉贤相跟着,提着礼物,到丈人吴三家去回门。
走出康家村,田野里的麦苗,渐渐变了色,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坡岭、河川,yīn坡里成片成片的积雪只留下点点残迹,柳条上的叶苞日渐肥大了。
“玉贤——”
“哎——”
“给你……说句话……”
“你说呀!”
“咱爸说……”
“说啥呀?”她有点急,老公公对她到来的第一天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吗?
“咱爸说……”
“说啥呀?你好难肠!”
“咱爸说,你往后……甭给他……倒尿盆!”
“噢呀!”玉贤释然吁出一口气,笑了,“怎哩?”
“不怎。”勤娃说,“他说他自个倒。”
“俺娘给俺叮嘱再三,要侍奉老人,早晨倒盆子,三顿饭端到老人手上,要双手递,要扫院扫屋,要……”玉贤说,“俺妈家法可严哩!”
“俺爸受苦一辈子,没受过人服侍。”勤娃说,“他倒不习惯别人服侍他。”
“咱爸好。”玉贤说。
两人朝前走着,可以看见吴庄村里高大的树木的光秃秃的枝梢了。
平静的和谐的生活开始了。院子里的榆树枝上,绣织着一串串翡翠般的榆钱,一只花喜鹊在枝间叫着。五贤坐在东院根西斜的阳光里,纳着鞋底。后门关着,前门闭着,公公和丈夫,一人一把石夯,天不明就到什么村里打土坯去了,晚上才回来。她一个人在小院里,静得只能听见麻绳拉过布鞋鞋底的“咝咝”声。有点寂寞,她想和人说说闲话;不好,过门没几天的新媳妇,走东家串西家,那是会引起非议的。她就坐着,纳着,翻来覆去想着到这个新的家庭里的变化。感觉顶明显的,是阿公比亲生父亲的脾气好。父亲吴三,一见她有不顺眼的地方,就骂。阿公可是随和极了。他从来不要求儿媳妇对自己的照顾和服侍,打土坯晚上回来,锅里端出什么就吃什么。平时在家,她请示阿公该做啥饭?宽面还是细面?gān的还是汤的?阿公总是笑笑,说:“甭问了,你们爱吃啥做啥。”她在这个庄稼院里,似乎比在亲生娘老子跟前,更畅快些。人说新媳妇难熬,给勤娃做媳妇,畅快哩!
勤娃也好。勤快,诚实,俭省,真正地道的好庄稼人。她相信在结婚前,母亲给她打听来的关于勤娃的人品,没有哄她。他早晨出门去,晚间回来,有时到十几里以外的村里去打土坯,仍然要赶回来。他在她的耳边说悄悄话:“要是屋里没有你,我才不想跑这冤枉路哩!”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很不寻常。
勤娃打土坯回来,照例,把当日挣的钱jiāo给老人。老人接住钱,放在桌上,叫勤娃把媳妇唤来。玉贤跟着勤娃,来到阿公的住屋。
阿公坐在炕上,看一眼勤娃,又看一眼玉贤,磕掉烟灰,说:
“从今往后,勤娃挣下钱,甭给我jiāo了,jiāo给贤娃。”
老人不习惯叫玉贤,叫贤娃,倒像是叫自己的女儿一样的口吻。玉贤心里忽然感动了,连忙说:“爸,那不行!你老是一家之主……”
“一家人不说生分话。”老人诚恳地解释,“我五十多岁了,啥也不图,只图得和和气气,吃一碗热饭,这日月,是你们的日月,好了坏了,穷了富了,都是你们的。日子怎么过,家事怎样安排,你们要思量哩!勤娃前日说,想盖三间瓦房,好,就该有这个派势!三间房难也不难。爸一辈子打土坯挣下的钱,盖十间瓦房也用不完,临到而今还是这两间烂厦房。怎哩?挣得多,国军收税要款要得多。现时好了,咱爷儿俩闲时打土坯,不过三年,撑起三间瓦房!”
“爸,还是把钱搁到你跟前……”勤娃说。
“你俩都是明白娃嘛!爸要钱做啥?还不是给你攒着,gān脆放你们箱子里,省得我cao心。”老人把亡妻留下的那只梳妆匣儿,一家人的金库,一下子塞到勤娃怀里,作为权力的象征,毫不迟疑地移jiāo给儿子了,“小子,日月过不好,甭怪你爸噢!”
勤娃流泪了,说:“爸,你迟早要用钱,你说话,上会,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