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书记把我领到了准备好的“一号客房”里。
房间是极其简陋的——这我以前就想到了——不过比想的还要简陋一些。曹书记我把领到房间后,问候和安咐了我一番。他叫我吃完饭好好休息,其它事明天再谈。他临走前补充说:“我叫曹生荣。”洗脸水和饭菜都是吴有雄为我张罗的。
他已经洗过了脸。我这才完全看清楚了他的面貌:脸方方正正,肤色黝黑,年纪大概有二十七八,一副很纯朴的模样。我一再感谢他。他反而不好意思地说:“这有什么感谢的……”他把洗脸水和饭放下后,就走了。
我一下疲倦地坐在炕拦石上,感到头晕目眩。
稍微歇了一会,就先洗脸,然后挑着吃了几根面条。现在我只想睡觉,对于房间的其它状况,我也无心察看。
只是在脱衣服前,我详细地检查了一下被褥。
真叫人恶心!肮脏不说,一下子就发现了一个虱子!
尽管我瞌睡得要命,但在这chuáng铺盖面前畏怯了。
没有办法!既然到了这样的环境,就什么都得忍受。
我举着煤油灯,费了好大的劲,仔细地把被褥上的虱子捉完。我打消了脱及服的想法,便和衣躺在褥子上,被子只遮住胸脯以下,就chuī灭了灯,睡在了一片墨暗中。
外面的风在继续吼叫着,像大海的涛声那般汹涌。沙子把窗户纸打得啪啪价响,像谁用手大把大把扔在上面的。
尽管我瞌睡极了,但一躺在这黑暗中,反而又睡不着了。
不知为什么,薛峰的脸突然在黑暗中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是的,在这风沙怒吼的夜里,在这荒寂而陌生的地方,此刻我又不由地想起了他。他啊!现在怎样了呢?一切都像他当初想象得那样好吗?
我现在的一切都可以说相当好。
老实说,像我这个年龄的人,能有我这样的好运气是不容易的。人要知足而乐。先不说社会上那大批和我同龄的人在城市待业、在农村劳动了,就是大学毕业,要进入一个理想的工作单位也是很困难的。
而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著名文学刊物的正式编辑了。
我在编辑部上班以后,几乎得到了所有老同志的喜欢。由于这单位老人手多,现在进来了一个青年人,大家都感到很高兴。我当然分在诗歌组当编辑。
这个组连我一共三个人,我先前已和他们熟悉了。其中的一位正休创作假,我和另外一个老编辑值班。这位老编辑叫吴洁,经常在全国各地报刊上发表诗作,是我很崇拜的一位诗人。老吴让我看初稿。他叮咛说,如果我认为不错的,填个稿签送给他;如果不行,我就可以直接退掉。
我坐在稿件堆积如山的办公桌前,开始了工作。工作量尽管很大,但我兴致勃勃。这工作叫人感到神圣而庄严。我,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就像法官一样,每天对无数人的稿件进进判决。我会让一些人充满欣喜;也会让一些人感到失望——当然,失望的是大部分人。因为投稿的人太多,而刊物每期只有十来个页码发表诗,所以挑选的数量是极有限的。
每天,我把大量的诗稿都分别装在信封里,抱到收发室退掉了,只选出少数十几首送给老吴复审。而老吴还嫌我送的太多,让我再jīng选。一般说来,我对初学写诗的业作作者比较看重。因为我自己就是刚开始发表诗作,知道一个人能在《北方》上发表一首诗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我愿意让许多陌生的青年朋友能尝到初次发表作品所带来的喜悦的幸福。
但实际上,这些诗很难发表。这倒不是说这些诗设水平,主要是作者没名气。刊物每期发表的大部分是一些名人和外刊物诗歌编辑们的作品。名人的稿件一般不会到我的桌面上,作者通常都是直接寄给老吴或休假的老林;有的甚至直接寄给主编本人;再由主编转给老吴,又由老吴送审主编。
有时候,老吴会把国内一位著名诗人的作品让我看。这当然不是说让我看能不能发表,而是让我学习。这些名人的诗,哪怕完全是胡扯,一般总是来稿必登。
老吴有时也向我征求对这些诗的看法。我已经学会了油滑,不管这些名人的诗写得好不好,照例要大大赞扬一番。
但老吴有时反倒不以为然地说:“我看完全是平庸之作!”
平庸之作?是的,平庸。但你为什么又要发表呢?
不管怎样,这一切和我没什么利害关系——这并不影响我发表诗。我来这里才七八个月,已经在全国各地刊物上发表了十几首诗。很怪,现在每次寄到外地刊物的诗,几乎没有退回来的,都发表了。也不怪。因为我本人也成了诗歌编辑。不久,有些外地小有名气的诗人,寄他们的作品时,也开始在信封上写:“吴洁、薛峰收”。这说明我也成了个人物。
老吴对我很满意,经常在主编室说我的好话。
他应该对我满意。我除过努力完成好他jiāo给我的工作外,组里的一切杂务,包括扫地、抹桌子、打开水,都由我一个人包了。这编辑部是个搞艺术的单位,但在日常生活中也要讲究艺术。这里虽然听不见什么争吵声,但并不是一团和气。有些无声的争吵比有声的争吵更厉害。等级观念是明显的。任何人都要在任何场所明白自己的地位,并以和自己的地位适当的方式说话、动作。你不能表现的太无能。无能在这里是站不住脚的。长期下去,说不定连行政人员都对你不屑一顾,说不定发电影票都把你遗忘了。这里对人的污唇不是打骂和训斥,而是gān脆把你忘掉。
当然你也不能把才气显露得淋漓尽致。再高明的意见首先必须用谦虚的方法讲出来,否则有人会把你的好意见撇在一旁不管,而主要关注你的方法和态度,给你一个坏的评价。这里和任何地方一样,也少不了个把是非jīng,他们工作和创作都很平庸,整天打探各种人的各种事,到处传播,挑拨离间。看见谁工作好或者有能力,专门打击谁,一直想把这些人弄得和自己一样卑鄙和无能才甘罢休。总之,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最聪敏的做法是埋头工作,默默地承担最繁重的劳动,而把一切荣誉和出风头的事让给别的同志。我一开始就小心翼翼。一切做的看来还算好。
我身上的血液终究太年轻了。不久,尽管我压制着不让燃烧,但还是沸沸扬扬的压抑不住。我渴望运动,但这里没有一件体育器材。老同志们的锻炼形式主要是慢跑和打太极拳。我想唱歌,但这里最忌讳大喊大叫。我想天上地下地和谁聊天,但在这里肯定是一种浅薄的表现。这里一切应该表现为严肃、安静和学者风度。
我只有在下班以后,才能把自己还原成一个青年——上班时走路咱要慢、说话要慢,尽量要像一个成熟的人。
下班后吃过晚饭。我就骑着用积攒的稿费所买来的那辆“永久”型自行车,投入到了街上的人流里。
这永远沸腾和运动着的大街,总给人以说不尽的快乐。
我有时候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骑着车子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当然大部分是有目的地的:通常都是去看体育比赛,看电影,看文艺演出。我喜欢变响乐和歌舞晚会,不喜欢戏剧——尤其是传统戏剧。但我去的最多的地方却是戏剧家协会——因为我的朋友岳志明分在那里工作。到社会上工作后,我和岳志明仍然保持着一种亲密关系。除过单位上的同志,我在这个城市没有熟人,岳志明当然还是我生活中的一个重要伙伴。
隔那么几天,我总爱到岳志明的宿舍去泡上一段时间。他那里有立体声录音机和许多磁带,可以听国内外时髦的流行歌曲。他也不知从哪里搞来许多乱七八糟的消遣书,可以躺在他chuáng上尽管看。如果碰上什么内部电影,志明也总有办法搞到票的。他对戏曲也不感兴趣,正试着搞电视剧。这事他当然离不开我,我经常帮助他构思和修改。我们合作的一个电视剧本,竟然被外省的一个电视台选中了。后来电视台又通知说,剧本宣传部门没有通过,不拍了。害得我们两个瞎高兴了一场——为庆贺此事,我们已经在西华饭店大吃了一顿。
不瞒你说,我的名字在本省文艺界已经人熟知了,省上其他单位开个什么会,也开始给我发请帖,同时,我每天都要收到许多业作者写给我的信和随信来的诗稿。给我的信写得极其恭敬,并且把我的诗chuī上了天。
在编辑部上班时,也有不少作者亲自来送诗稿的。尽管他们之中有些人从年龄上说可以做我的父亲,但他们却开口闭口叫我“薛老师”。一开始听着极不舒服,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总之,我现在愈发知道我现在的这个位置是多么荣耀,是的,《北方》是省内外属目的刊物,而诗歌编辑只有三个人——
我就是三个人中的间的一个!
现在除过工资我每月都要收入几十元稿费。这可以使我买一些质量较高的时新衣服,也可以不时去西华饭店那样的高级餐馆去吃一顿。有个好工作,受人尊敬,又不缺钱花,我能不愉快吗?也有不愉快的时候。我时不时想起小芳。一想起她,就如同一块黑云彩遮住了阳光,给我明亮的心境投下一层yīn影。
不要以为我们分别了这么长时间,你就会认为我已经忘记了她。不,不会忘记的。
有时候,我在大街上的人群中走过,突然会一下子停住脚步,失魂落魄地站在道路上——因为我想起了她……
我经济常起我们过去在一块的那些时光;想起她对我的那些甜蜜的、充满深qíng的爱。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们现在竟远隔两地……她现在在哪儿呢?
当然是在风沙蔽天的漠里。她已经来信告诉我了——唉,我们后来的信也通的这么少了!
开始通信时,我们仍然在纸上继续着我们的辩论。我让她回来,她让我回去。结果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到后来,两个人就几乎都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是像朋友那样给对方写信——而且间隔时间很长。时间的流水冲刷着我们感qíng的堆积,但它还是不能把这一切连根剜掉……这时候,编辑部一些热心的老同志开始关心起我的对象问题。许多人要给我介绍据说量些出众的姑娘,但我都婉言谢绝了。可是最近以来,我越一越为此事痛苦。
尽我不愿意承认,但现实生活仍然使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和小芳最终结合的可能xing越来越小了;即使我在感qíng上割不断对她的爱,但实际生活也迫使我最终不得不和她各走各的路。另外,我的年龄使我不只是想念一个我看不见的姑娘,而需要一个姑娘在实际生活中和我在一起。
每当我在街上或者公园里,看见一些多qíng的姑娘挽着小伙子的胳膊走种的时候,我就受到一种qiáng烈的刺激。我也非常渴望有一个姑娘挽着我的胳膊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