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少年时代的大猫的声音,也是如今的一方富豪大猫的声音,快,把泥巴擦掉!包青顺从地拿起了一块餐巾,就像好多年前他被bī迫做过的那样,他向大猫的皮鞋轻轻吐了一口唾沫,说,我擦,我擦。
包青听见了别人此起彼伏的笑声,他顾不上抬头,他专注地用餐巾擦着大猫的皮鞋,看见皮鞋变得光亮如新,闪烁出一圈奢华的光晕,然后他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感到自己的脸上挨了大猫一巴掌,由于一方出手突然,一方缺乏防御,那一巴掌打得结实,包青歪坐在地上了,与此同时他听见大猫bào躁地吼叫起来,怎么光擦左脚,右脚呢,快点,擦右脚!
博士包青初三那天就回北京了,镇上人都知道他回乡过年从来都来去匆匆。还是姐姐姐夫去送他,在汽车站他们又遇见了李仁政。包青拿个后背对着他,光明正大地回避李仁政,但李仁政还是跑过来了,塞给他一个大纸袋,说,大猫送的酒,两瓶五粮液。包青坚决地挡开李仁政的手,说,我不喝,你带回去给他,昨天他已经让我出够洋相了。李仁政托着酒,小心地选择着说辞,说,昨天是喝多了点儿,大猫让你别见怪。这酒是好酒,他的心意,让你带回北京喝。包青赌气似的说,我不喝酒的,回北京也不喝,怎么跟你们说这么多遍也没用?李仁政眨巴着眼睛,是呀,你们知识分子都不怎么喝的,他看了看包青的姐夫,顺手把酒塞到了他手上,说,那gān脆让老钱带回去吧,反正我不能带回去给大猫,他不骂死我。
包青很冷淡地掏出手机来,站在候车室门口给妻子打电话,不再和李仁政说话。李仁政知趣,正要告辞,包青却一把拉住了他。包青把李仁政一直拉到台阶下面,说,仁政,你是个好人,昨天我出那么大洋相,你怎么就在一边看着?你实话告诉我,我是不是替大猫擦皮鞋了?他是不是还打了我一个耳光?李仁政的眼睛闪闪发光,嘴上却说,没有没有,没有的事。包青紧张地注视着李仁政的表qíng,说,你别打马虎眼,我给他擦皮鞋你也不拦我一下?你就看他借酒撒疯,打我的耳光?李仁政摆摆手说,咳,没有的事,你给大猫擦皮鞋?他敢打你的耳光?都那么大的人了,大猫不会让你擦鞋的,更不会打你的耳光,再说他现在也不敢欺负你嘛。包青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疼倒是不疼,可我当时脑子很清醒呀。他狐疑地注视着李仁政,说,看来喝醉的人都会出洋相,拉也拉不住,要不,是我记错了?是你替他擦皮鞋了?他打你的耳光了?
包青看见李仁政猛地抬起头,李仁政的表qíng看上去有点狡猾,也有点难以形容的自豪。我没擦,骗你我不是人养的,我从小到大就没替他擦过鞋,更没挨过他耳光!李仁政郑重地申明着,突然笑起来,在包青小腹上捅了一把,说,你不要耿耿于胸嘛,喝醉的人,不能跟他计较的,你就原谅他一次,大人不记小人过。包青不知为什么,突然用手掌蒙住了自己的脸,然后他听见李仁政感叹着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现在都混好啦,那么多同学朋友,只有你能跟他平起平坐,要不是喝醉了,他怎么敢打你的耳光?
他们说话的时候长途客车已经从停车场里开了出来,只听见咣当一声响,把包青一行人都吓了一跳,原来是车门自动地打开了。节日过去了,人人红光满面,汽车也要迎新年,那辆长途客车的车门大概已经修好了。
桑园留念
到桑园去要路过一座石拱桥,我们那个城市有许多古老或者并不古老的石拱桥,傻乎乎地趴在内河上,但是,桑园却只有一个。
我十五岁的时候,发现自己长大了,男孩子长大的第一件事是独立去澡塘洗澡,这样每星期六的傍晚,我腋下夹着毛巾、肥皂和裤头走过那座桥,澡塘在桑园的东边。我记得第一次看见桑园里那些黑漆漆的房子和榆树、桂花树时,我在那站了几秒钟,不知怎么我觉得这地方有那么点神秘感。好像在那些黑房子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大事qíng。
第一次,我是在桥头上碰到肖弟毛头他们的,整个夏天他们都站在那里,我走过他们面前的时候使劲抽了下鼻子,这并非因为感冒,我好像是怕自己刚洗gān净的脸蛋无缘无故挨肖弟一巴掌,因为我知道肖弟是条好汉子,他会突然对别人恨得要死,然后轻轻溜到你身边,给你一个大嘴巴。但肖弟那天只是堵住了我,他朝毛头他们怪叫了一声说:“喏,丹玉的弟弟,看他的眼睛也是凹下去的!”
我那时候不认识丹玉。我姐姐也不叫丹玉。我使劲抽着鼻子往后退。他们朝我围过来了,认真盯着我的眼睛看,没准他们都认为我是那女人的弟弟了。我当时后悔起来,怎么想起来一个人出门洗澡的?我注意着肖弟,要是他抬手,我就像滚铁筒一样从桥上làng下去。这样受伤没什么,反正我qíng愿摔伤也不挨肖弟的巴掌。这时我的毛巾掉在地上了。可肖弟很奇怪地拽着我的胳膊,不让我去拾。是毛头弯下腰替我拾的毛巾,而且他还说了一句很伟大的话:“扯他妈的蛋,丹玉没有弟弟,她是独生女儿。”
毛头这小伙不错。我列他的印象就是从那时留下的。我想他们这就放我走了,但肖弟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纸条让我送给丹玉。他告诉我丹玉家庄在桑园最大的门dòng里,就是长着一棵桂花树的那个门dòng。
拐到街角的时候我好奇地打开那张折成鹤形的纸条,看见上面用红墨水歪歪扭扭写着一排字:“丹玉今天夜里到桥顶不来明天踏鸟窝。”
我觉得给别人写这种字条挺有趣,但我看完后再也不会把它叠成鹤形了。跑到桑园的时候,我心里嘀咕,要是丹玉告诉肖弟我偷看了纸条会怎么样呢?
我不认识丹玉。但我总听到在早晨或夜晚的大街上,有人在喊这个名字。我开始把丹玉当成一个很特别的女人,她喜欢紧挨着别人家的墙壁走路,有时候用手莫名其妙地摸摸墙。我记得她走过我们家门前的时候,我的两个姊姊曾经争论过她的走路姿势,一个说很好看,一个说丑死了。
肖弟想跟丹玉gān点什么。我明白这意思,当时我已把男女约会看得很简单了。街东的石老头养了一条láng狗,老头天天牵着它在铁路线两侧打让火车惊飞的呆鸟,但是有那么几个下午我路过石码头时,发现láng狗和另外一。条又脏又丑的母狗撸在一起,我在那里琢磨了老半天。凡事我不喜欢问别人,因为我相信自己都能弄明白,直到现在我还认为,以我当时的年纪,能把那两类画面相对比相联系,真是太伟大了。
我敲开丹玉的窗户,把纸条扔进去。这全是照着肖弟的吩咐gān的。这时我看见丹玉了,其实是看见一双乌黑深陷的眼睛了。我不知道她一个人把窗户大门关紧了待在屋里gān什么,我姐姐把她的房门cha上时,我总要狠狠踹几脚的。
桑园里已经有一棵桂花树开花了。我走出桑园的时候想,丹玉的眼睛跟我真差不多,从此我便意识到我的脸蛋上长了一双漂亮的眼睛。
那一段时期我没去澡塘,有一天我哥哥闻到我头上的气味,把我推下了chuáng,他是个喜欢假装gān净的家伙。于是我又卷起那套家什去澡塘。我知道我会在桥顶上碰到肖弟他们的,那时我有点明白他们为什么天天喜欢站到桥上去了。
“你那事办得不坏。”肖弟给了我一支烟,然后很友好地拍我的肩膀。那是平生第一次有人给我递烟,我感动极了,当时我脑子里飞快闪出一个念头,要是爹妈都去哈尔滨出差,我就可以从他们留下的伙食费里扣下钱,买一包牡丹,请肖弟、毛头他们抽。没准就是由于这根烟,第二天我又到石桥上去了,他们没有撵我的意思,他们同意我这个高中主跟着他们了。后来,整整一个秋天,我也老是在桥顶上站着。
几个小伙子站在一起肯定要拿过路人开心,尤其是趾高气扬的小伙子和挺胸凸肚的大姑娘。开他们的玩笑需要非凡的想像力,这一点我们谁也不缺乏。现在我能编一些像模像样的小说,就得益于那时想像力的培养。肖弟差点,他老是反复地问走过桥顶的姑娘:“你吃饱啦?”姑娘们一愣,自认为纯洁无邪的姑娘碰到这时都要气愤地嘟囔几句,但她们听不懂这话,我记得曾有一个高个子穿花格子短裙的姑娘听懂了,她回头朝肖弟白一眼,“痒啦?痒了到电线杆上去擦擦。”其实这样的回答很让人高兴,至少让人哈哈笑了一阵,很有意思。我就是这样学坏的,一个男孩要是整天骨碌碌转着眼睛去注意女人浅色衣服里露出来的rǔ罩,那他就有点变坏了。肖弟老带着我摸到桑园去敲丹玉的窗户,当涂过桐油的窗子悄没声打开,肖弟弓着身子钻进去后,我真是寂寞得要死,但是我愿意站在桑园里黑黝黝的树影里,想一些很让人神往的事qíng,我知道桑园里有六棵桂花树,长在丹王家院里的是棵迟桂花,就是开花最晚的那棵树。
以后世界上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这要说到一个邻居女孩辛辛。辛辛家住石码头隔壁,她家沿河的石阶和我家后门正对着。我小时候培养了朝河里撒尿的习惯,好几次在撤尿时回头看见辛辛蹲在石阶上洗衣服,要命的是她一点不害臊,还是把小嘴撅得像个喇叭筒,拼命揉搓着她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她老要作出一副很勤快很懂事的样子。有一个傍晚我看见辛辛站在她家门口看着河水发呆,那样子显得优美自然。我朝她打了个口哨,做了个鬼脸,没想她竟回应了一个甜甜的微笑,我马上就意识到我应该跟辛辛发生点什么事qíng啦,于是我向她招起手,让她上我家来,她向我摇着头,我又招手,她溜进院子里去了。我离开河边回屋,正琢磨辛辛是怎么回事呢,木板门“吱呀”响了一下,辛辛缩着肩膀站在我面前,她一只手扶着摇晃的门,好像怕门又合上。我把她领到小房间去。我先让她欣赏一下屋里漂亮的陈设,可辛辛的心思不在这儿,她急急忙忙地把她的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女孩子一长大就懂这一套了。我觉得这么做并不说明什么,就让她坐在沙发上,然后转身过去关门。但就在这时我听见辛辛尖厉的喊声:“别关门!”这声音听来很恐怖,辛辛的两只樱挑一样的圆眼睛直直地瞪着那扇摇摇晃晃的木板门。我很失望,原来她紧张万分地跑来就为了把脑袋靠在我肩膀上,而且只靠两秒钟。后来我又让她坐在屋角的藤椅上,她还是不愿意,那个角落在她看来充满危险。辛辛几乎是僵立着站在屋子中央,后来我哥哥放在chuáng头柜上的小闹钟“叮铃铃”响起来了,把我和辛辛都吓了一跳。本来小闹钟应该在早晨五点钟响的,可它竟在下午五点钟响了。小闹钟也和我哥哥一样老发“神经”,我死也忘不了这个过错。辛辛逃走的时候说了一句很让人泄气的话,“你们家里人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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