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孟看了看黑鱼,黑鱼指了指自己的手表,他说,看看几点了,你不去你母亲那儿了?小孟没有看他的手表,他只是看着黑鱼略显尴尬的脸,一边坐了下来,他听见黑鱼说,再不走你的蛋糕就坏啦。小孟装作没听见,小孟就是这种脾气的人,你把他当贼他就要做出贼的模样,吓你一跳也是赚的。
上了牌桌就顾不上别的了,小孟盯着自己手上的牌,他没有注意到大个子在电视机那里停留的动作、他没有想到大个子的肚子这么饿,不分青红皂白就打开了他的蛋糕盒,他没有想到大个子一口就吃掉了小半块蛋糕,而且把那么一只高级的蛋糕抓的像一堆烂面团似的。他真的没有想到,后来他回忆起黑鱼突然爆发的那阵怪笑,后来他知道黑鱼在笑什么了,但事qíng已经无法挽回,他后来看见的就是这只一片láng籍的蛋糕,蛋糕上的那八个字被吃掉了两个,剩下的也失去字的形状了。
小孟拿起蛋糕盒发愣的时候大个子发现了自己的过失,他说,是你的蛋糕?哎呀,让我吃了,我以为是我家的呢。小孟说,没关系,一盒蛋糕嘛,吃了就吃了。小孟心里很恼火,他想大个子你又不跟我做生意,你肚子饿也该吃黑鱼的蛋糕,怎么把我的蛋糕给吃了?小孟心里这么暗暗骂着,嘴上却说,没关系,吃了我再买一盒。小孟看见那几盒彩色小蜡烛,有的散在电视机上,有的落在了桌上,他把五盒蜡烛都收起来,放进了夹克的口袋里。蛋糕没用了,那些蜡烛还有什么用?小孟想早知道就不跟店里那小姐争了,还把人家弄得眼泪汪汪的。小孟苦笑着拍了拍口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带着那些蜡烛。临出门时他看了眼蛋糕盒,他说,这蛋糕就留给你们吃吧,我再去买一盒。
问题还是出在黑鱼身上,黑鱼明明看出小孟的qíng绪了,他不知为什么说了那句话,他跟在小孟的身后说,哪儿还有蛋糕卖?蛋糕店都关门了!小孟突然停住脚步,小孟的微笑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他做了那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动作,屋里的人看见他抓过蛋糕盒,狠狠地扣在黑鱼的头上,他们看见黑鱼的脑袋上像顶了一只式样新颖的帽子,黑鱼对小孟的袭击猝不及防,他张大嘴看着小孟,他说,你他妈的发疯了?小孟没说什么,小孟突然哈哈一笑,然后他冷静地绕过麻将桌,朝四个人的后背每人拍了一下,就这样小孟扬长而去。
外面已经是万家灯火。小孟没有想到他会在大个子家里呆这么久,不过看了一圈牌,怎么会有这么长时间呢?小孟现在能够想象到母亲和妹妹他们等得忧心如焚,他知道等人的滋味是最难受的,可是他可以向天发誓他不是故意的,他确实没想到看一圈牌会花这么长的时间。
小孟的摩托车向西郊急驰而去,路上他清晰地听见了从口袋里传来的那种声音,他猜到是那些彩色小蜡烛被折断了。这下好了,他在蛋糕店里所做的一切都变得荒诞可笑了,小孟想今天也许并不是一个好日子,不是好日子,却是他母亲六十大寿的日子,不管怎样他也得赶回去,赶回去为母亲祝寿。小孟曾经路过两家夜间营业的点心店,橱窗里陈列着各种诱人的大蛋糕,但是小孟没有下车,小孟只想早点赶到母亲身边,其实有没有蛋糕他也无所谓,他了解他母亲的脾气,他更懂得他们的母子感qíng,带不带蛋糕他都是他母亲的儿子。
天赐的亲人
做女裁fèng的儿子,最大的好处是有裁剪合体的衣服穿,最大的坏处是女裁fèng没有丈夫,也就是说你去做女裁fèng的儿子,虽然有了母亲,也有了糙绿色的几乎乱真的军装,但是你却没有父亲。我们香椿树街上的天赐就是这么个幸运而可怜的孩子,我母亲至今还记得女裁fèng把天赐抱在怀中走下轮船的qíng景,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下着小雪,我母亲在码头上买黑市米,看见女裁fèng抱着一个小男孩从轮船上下来,女裁fèng用一条围巾把小男孩的脸包住了,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她以手作伞挡着风雪,也想挡住码头上的人们的视线,但我母亲眼睛很好,她大声地问女裁fèng,你抱了谁家的孩子啊?女裁fèng装作没有听见,她匆忙地逃走了,就像怀抱着一袋沉重的赃物,这种鬼鬼祟祟的样子让人很不舒服,所以我母亲就指着女裁fèng的背影对另一个妇女说,看见了吗?女裁fèng从乡下抱了个孩子!
天赐就是那个孩子。街上人人知道天赐的名字,就因为他是女裁fèng抱来的孩子。大人议论这件事,一会儿说抱的是女裁fèng亲戚的孩子,一会儿说是从孤儿院抱来的孤儿,孩子们不关心这一套,他们认为大人透露了一个秘密,秘密的核心是天赐低人一等,他们掌握了这个秘密以后就在街上寻找天赐的踪影,人人都喜欢追天赐,他的怯懦自卑的眼神简直就是一个信号,它示意别人:我很糙包,我怕你们,你们来追我吧,你们大家都来打我吧。所以大家都不客气,孩子们看见天赐就欺负他,就连我妹妹,屁大的一个小女孩,也模仿我,拿了个粉笔在街上追天赐,一定要在他背上画一个叉,画不到就跺脚哭鼻子。
说天赐的故事必须剪辑,从他十三岁的时候说起比较像个故事。这一年天赐突然之间发育了,长成一个有点驼背的小老头的样子,我们去阀门厂游泳,看见他独自在更衣间角落里换游泳裤,我们看见了他yù遮还露的羞处,它们雄纠纠的,乌黑而茂盛。让人不由得感到佩服,似乎突然发现这个可怜的家伙在发奋图qiáng,终于gān了一件大事。弱国变成了qiáng国。从此没有谁再把天赐当成一个玩偶或出气筒,这当然是后话。也是这一年,天赐在他家的阁楼上发现了那只地球仪,用我妹妹时髦的语言来说,地球仪改变了天赐的一生,所以天赐的故事简单说来又是一只地球仪的故事。
女裁fèng把地球仪藏在阁楼上。阁楼是她堆放布脚料的地方,她每年都要把它们收集起来卖给街上扎拖把的人,她不让天赐上阁楼,怕他把收拾好的布脚料弄乱。女裁fèng忽略了那只地球仪,她以为将它用塑料包好藏在角落里,就把一个秘密藏好了,她注意到天赐有几次从阁楼上下来,脸上头发上都蒙着灰垢,天赐说楼上有老鼠,他去捉老鼠,她居然就信了,她忘了天赐已经十三岁,而且早熟,恰好是无事生非的年纪。
有一天故事就开始了。女裁fèng在fèng纫机前忙碌的时候猛地看见天赐站在她面前,手里抓着那只地球仪。天赐将地球仪转动着,让一块蓝色的标示着海洋的区域对着女裁fèng,他说,印度洋上写了个名字,这个毕刚是谁?
fèng纫机勤劳的声音戛然而止,女裁fèng抬起头,目光掠过地球仪上那个暗淡的名字。哀怨地看着她的养子,让你不要上去乱翻的,她说,这东西没用,我要把它扔掉了。
是地球仪啊,买一个要很多钱。天赐指着印度洋上的那个名字,说,这个毕刚到底是谁?
女裁fèng又低头踩响了fèng纫机,她说,你问他gān什么?跟你没关系的。
肯定跟我有关系。天赐说,他跟你有关系,跟你有关系,跟我就也有关系。
女裁fèng说,你这孩子太烦人了,没看见我在赶活吗?我没心思跟你说他的事,现在他跟我也没有关系了,我不想提他的名字,茶杯,替我把茶杯拿来。
天赐把茶杯递到他母亲手里,然后他压低声音在女裁fèng耳边轻声说,你不说我也猜出来了,天赐嗤地一笑,毕刚就是爸爸,是我——爸爸。
女裁fèng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她脸上窘迫的笑容很快被一种愤怒替代了,他不是你爸爸!她说,你没有爸爸,没有就是没有,不能随便拉个人当你爸爸,他怎么能算你爸爸?
天赐的脑袋扭来扭去的,他斜着眼睛看那只地球仪,没说什么,他坐在fèng纫机旁边,斜着眼睛,看地球仪上那个人的名字:毕刚1965年9月购于桃花路。过了一会儿,天赐把那行字念了一遍,然后他说,桃花路就是东风路吧,东风路上哪儿有卖地球仪的?从来没见过哪家店卖地球仪。
我不知道。女裁fèng说,你别坐在这里烦我,去淘米做晚饭。
天赐对女裁fèng一直是顺从的,他拿着淘米箩走到米缸旁边,这时候他突然嘻地一笑,说,我要是姓毕就好玩了,叫毕天赐,毕天赐,多好玩。
你就是没有姓也不姓那个毕。女裁fèng说,好好挑石子,昨天你怎么淘的米,差点蹦掉我的牙。
水池在外面的街上,天赐端着淘米箩出去的时候,两只脚在门槛上蹭来蹭去的,女裁fèng抬起头盯着他,说,你又搞什么鬼?门槛都让你蹭坏了。天赐说,我一去淘米脚就痒。女裁fèng说,什么脚痒,你就是喜欢听那个吱吱嘎嘎的怪声,你这孩子怪毛病多。天赐这时候回过头,看着qíng绪烦躁的女裁fèng,你生什么气?他说,我又没说他是我爸爸,我只是说,他差一点就当了我爸爸。
尽管女裁fèng架子大,对谁都是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样子。关于女裁fèng短暂的婚姻,街上的人还是知道个来龙去脉。毕刚曾经是女裁fèng的丈夫,一个远郊中学的地理教师。他们住在南门汽车站附近的时候,有人在女裁fèng的铺子里见过毕刚,说他伏在熨衣桌上备课,一个瘦弱的戴眼镜的人,看上去文质彬彬。女裁fèng的顾客都知道新婚夫妇关系不好,却不知道是哪方面不好,女裁fèng又不肯说,他们就胡乱猜测,猜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人想到是毕刚脑子有问题。谁能想到女裁fèng这么jīng明小心的人,会嫁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呢?后来毕刚的身影就从裁fèng铺里消失了,女裁fèng死要面子,她骗人说毕刚去援助非洲人民了,但一个惊人的滑稽的消息很快在南门汽车站一带传开了,说毕刚在上海机场jīng神病发作,他qiáng闯海关,说要去瑞士的什么地方开联合国会议,被抓起来了。像毕刚这么严重的罪行,本来枪毙他也不过分,但因为他脑子有病,有关方面就把他送进jīng神病院去了。
这都是女裁fèng搬到我们街上来以前的事,她以为这么搬个家就把不光彩的历史一笔抹掉了,其实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你不肯说自己的事,别人就替你说,这是我们街上的很古老的传统了。人的两个耳朵眼虽然小,但也抵不过几千只大嘴,这么说那么说,所以毕刚的事qíng最终传到天赐耳朵里也不足为怪。
天赐是个有心事的孩子,他的心事不告诉我们,我们也不稀罕知道他的什么狗屁心事,他从十三岁那年开始悄悄地寻访毕刚,女裁fèng经常站在她家门口,尖声叫着天赐的名字,她还问我们有没有看见天赐,说这个混帐的孩子,他把淘米箩扔在水池里,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天赐跑到嘈杂拥挤的南门汽车站去了。天赐提着女裁fèng买菜用的布包,装出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混在候车的人群里,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人口处的那个女检票员。女检票员大概有五十左右的年纪,大概快要退休了,站在那儿懒洋洋的。而且喜欢向人翻白眼,她向天赐也翻了不少白眼,但天赐还是固执地盯着她。天赐知道那个女检票员是毕刚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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