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中短篇小说选_苏童【完结】(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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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孕妇听见门外有什么声音,她侧着身子听,分辨了一会儿,说,怎么还不回来?这会儿该回家了。

  女友说,不是你丈夫?

  孕妇说,不是,他的脚步声我能听出来。明天要出差,他应该早就到家了,多半是让他买机票去了,他们单位女的多,老的多,什么事都落到他的头上。

  深圳那带也是晴天,不过就是热了一点。女友嗑着瓜子,说,他出差你给他收拾东西吗?

  我从来不替他收拾。孕妇笑了笑说,倒是我出差的时候他愿意替我收拾,他属于那种很细心很有条理的男人。

  你福气好。女友斜睨着孕妇,拉长声调说,就怕他对谁都很细心,都很有条理啊。

  孕妇打了女友一巴掌,说,你少来挑拔我们夫妻关系,我对他很放心。

  孕妇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看得出来她有点心神不定。她从客厅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客厅,像一只企鹅或者像一只鸭子,然后她用一种决绝的语气对女友说,不管他了,我们吃饭。

  就在餐桌上他们谈起了在上海的共同的女友小宁。孕妇起初对小宁的近况一无所知,她建议女友到了上海去找小宁,说她可以住在小宁那里,省下住旅馆的钱,孕妇发现女友的表qíng很怪,她还说,怎么啦,你跟小宁后来闹翻了?女友就大叫起来,你还问我怎么啦?你真的不知道小宁的事?你要让我住到监狱里去陪他呀?

  就在餐桌上孕妇听说了小宁的事,女友还因此把她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番,她说,亏你还算小宁的朋友,她的事qíng都上了全国各地的晚报,你现在连报纸也不看?

  怀孕以后我很少看报,用眼过度对婴儿不利,孕妇说,急死我了,小宁到底出了什么事?

  泼硫酸!女友几乎是恶狠狠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谁泼她硫酸?孕妇瞪大眼睛站了起来,她注视着女友的表qíng,又笨拙地坐了下来,说,吓死人了,你说清楚,到底是谁泼谁的硫酸?

  她向人家泼硫酸。女友的声音低沉下去,她用筷子敲了一下碟子,喂,你别这样看着我行吗?是小宁泼人家硫酸,不是我。

  吓死人了。孕妇说,不会是同名同姓弄错了吧?小宁,那么文静那么害羞的人,怎么可能泼——你让人怎么相信?

  不相信也得相信。我给她母亲打过电话。女友看着桌上的一盆白糖西红柿,她说,这是上个月各地小报的头条新闻。上个月我在外面跑,沿路买小报消遣,看见的都是小宁的事,还有她的照片,就像电影明星的照片,放得好大,我攒下一大堆报纸,都是小宁的事,小宁的照片,厚厚的一堆,不知道拿它们怎么办,扔也不是,留也不是,我就把报纸理整齐了藏在火车行李架上了。

  孕妇一直把手按在她的隆起的腹部,似乎是怕腹中的婴儿受到这意外的惊吓,过了好久她才恢复了冷静,对女友说,你吃饭,边吃边说。她泼的到底是谁?

  一个女孩子,才二十三岁。女友说,用报纸上的话说,是一个无辜的纯洁可爱的女孩子,而且长得特别美。

  三角恋爱?孕妇沉吟着说,我就猜到是三角恋爱。女人犯罪多半是为了爱qíng。

  用报纸上的话说,不是什么三角恋爱。女友说,是小宁多疑,心胸狭窄,那女孩是她男朋友的同事,他们经常在一起,但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你别这么看着我,这都是报纸上说的,不是我说的。

  我不相信小宁会这么没头脑,她是个聪明的人。孕妇说,假如不是三角恋爱,假如小宁不是爱得太深,她不会做出这种事。

  谁管他们是三角还是四角?女友说,我奇怪的是小宁那么理智的人,怎么会对别人下这种毒手。我看见报纸上登的那女孩的照片,一张脸全毁了,不忍心看,我不明白,是什么样的男人值得小宁为他疯狂,做出了这种事。

  我没见过那男人。孕妇说。

  我也没见过。女友说,听说相貌堂堂,风度很好。

  相貌堂堂的男人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人。孕妇说。

  电影里那种爱qíng骗子风度都很好。我就从来不相信什么风度。女友说。

  对那个陌生男人的非议使她们轻松了一些,女友埋头喝下了半碗jī汤,边喝边说,我那年去上海,小宁也为我堡了jī汤,她喜欢在汤里放构祀,汤有点发甜,不过也挺好喝的。

  以后你再也喝不到她的jī汤了。她判了十八年?出来头发都白了。孕妇注视着女友油润的嘴唇,她说,我还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去泼那个女孩?假如她觉得男朋友背叛了她,应该去泼男的,换了我,我就泼那个男的!

  换了我,我两个都泼!女友说。

  她们被自己的语言震惊了,两个人对视一眼,忽然都笑起来,这时候门外的过道上响起了一阵细微的声音,孕妇立即站了起来,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说,他回来了。我能听得出脚步,是他回来了。

  丈夫在灯光下收拾行李,孕妇坐在chuáng上看着她丈夫宽厚的背影,隔着虚掩的门,能够听见从卫生间里传来女友洗漱时的水声。

  她怎么样?孕妇听着卫生间里的动静,说,是不是比以前漂亮了?

  我不知道。丈夫笑了笑说,这要问你,你不是说女人才懂女人吗?

  好像比以前xing感了。孕妇说,这要问男人,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丈夫仍然笑着,说,她是不是xing感,要问她丈夫。

  孕妇yù言又止,卫生间的水声停止了,女友的脚步声懒懒地通向另一个房间。屋子里显得异常安静。

  你明天走。她明天去上海,你们可以一起去机场。孕妇说。

  不行。我们在单位集合,坐单位的车去机场。丈夫说。

  那带上她嘛,有什么关系,你们的航班就差一个小时。孕妇说。

  丈夫犹豫着,他把两双袜子卷起来放进箱子,说,行,让她搭车没问题。

  孕妇仍然看着丈夫,她看见丈夫的背影在灯光下晃来晃去的,投在墙上,就像一幕单调的幻灯片。孕妇听见她丈夫答应了她的请求,但她很快就改变了主意。算了,算了,她说,你还是管你自己走吧,她还能多陪我一个小时。

  随便你们。丈夫回过头问孕妇,你知道我的游泳裤放哪儿了?

  带游泳裤?孕妇看上去有点意外,你们到深圳还要去游泳?

  我们住小梅沙,那儿有浴场。丈夫说,怎么啦,深圳很热,下海游泳不很正常吗?

  我没说不正常。我是说你们这次去一定很快活,孕妇笑了笑,走到门边把房间的门轻轻关上,然后她说,祝小姐也要去的吧?

  她当然要去。丈夫说,深圳的项目是她联系的。

  我知道深圳的项目是她联系的,你告诉过我。孕妇说,她当然要去,你们在那儿游泳肯定游得很快活。

  你又来了。丈夫宽宏大量地笑了一声,他在抽屉夹层里找到了游泳裤,放在身上比着,他说,我胖多了,现在穿可能会嫌小。

  胖什么?你还是很匀称。孕妇说,祝小姐还夸你体型好呢,你忘了?

  你胡说些什么?丈夫又笑,她什么时候夸我体型好的,她从来不夸别人。

  她不夸别人,可夸过你,你不要没良心。孕妇说,你其实记得这事呢,假装忘了,去年圣诞节聚餐时候她夸你体型好,你高兴得满脸通红,怎么就忘了?

  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丈夫关上箱子,脸上是一种坦dàng的无辜的表qíng,你该休息了,来了客人忙了一天,该休息了。他说,我看你今天有点兴奋,这样对胎儿不好,医生不是说你的qíng绪要保持稳定吗?

  我很稳定,不稳定的是你。孕妇说,我看你这次出差特别高兴,好像小鸟飞出了笼子。

  我说不过你,随便你怎么说。丈夫息事宁人地讪笑着,走到孕妇身边,把她的肩膀往下压,该睡了,他说,明天要出门,你朋友明天也出门,她已经睡了,我们也该睡了。

  你们都出门,留下我一个人。孕妇说,明天我也走,到我妈妈那儿去,我才不愿意一个留在家里。

  让你妈妈来。丈夫说,你身子不方便,不要出门。一切为了孩子,你自己说的。

  他们很快就睡下了。两个人距离大约有一拳之隔,丈夫的手穿过妻子的头发和脖子,轻轻地揽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关掉了台灯,房间一下就陷入了漆黑之中。

  孕妇的眼睛执着地睁大了,仰望着天花板上的模糊的白光。她能听见丈夫粗重的鼻息和墙那边卫生间龙头的残漏声。孕妇意识到丈夫刚才说出了一个事实:她很兴奋。今天她确实很兴奋。今天她很想说话。

  你记得小宁吗?孕妇说,上海的那个小宁,以前来过我们家,送我檀香扇那个,你还记得她吗?

  哪个小宁?丈夫翻了个身,说,瘦瘦的带金丝眼镜的?说话很腼腆的那个?她怎么啦?

  她上了报纸。孕妇说,她成了新闻人物,你每天看报,怎么没看到小宁的事?她的照片都上了报纸,你怎么会没看到?

  到底什么事?丈夫敷衍着孕妇,他说,说简单点,明天我要起早,我瞌睡得厉害。

  我一说你就不瞌睡了。孕妇先卖了个关子,然后用平淡的语气说,她丈夫有外遇,小宁往她丈夫脸上泼了一大瓶硫酸!

  丈夫的嘴里果然发出了一种类似惊叫的声音。他说,够残忍的,看不出来,那个女孩敢用这种手腕,她连说话都会脸红啊。

  你大惊小怪的gān什么?孕妇用胳膊捅了丈夫一下,你天天看报,这种第三者cha足的悲剧没听说过?

  听是听得很多,可没有认识的人gān这种事,丈夫的手从孕妇肩膀上移开了,在哪儿挠了一下,然后他啧嘴感叹说,人不可貌相,那个小宁,她看上去那么文静,怎么下得了这种毒手?

  狗急还跳墙呢。孕妇在黑暗中说,她是被bī急了。女人都一样,不能容忍欺骗。她qíng愿同归于尽。

  愚蠢的女人。愚蠢。丈夫说,都是一念之差,要是冷静下来这种事就不会发生了,同归于尽?这是最愚蠢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她丈夫欺骗了她三年。孕妇说,那个男人也够可恶的,我不同qíng她丈夫,我同qíng小宁,今天一天小宁的脸老是在我眼前晃。

  再可恶也不能往人脸上泼硫酸。丈夫突然想起什么,说,我好像是看到过这个报道,不过和你说得不一样,是那个女的多疑,向她男朋友的同事脸上泼硫酸,被毁容的女孩子是无辜的。

  你肯定看得不细致。孕妇说,都泼了,男的女的,都被小宁泼了硫酸。

  我肯定看到过她的照片,可是我不知道她是小宁。丈夫说,照片不清楚,就是清楚我也不一定能认出她来。愚蠢。太愚蠢了。早点睡吧。太残忍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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