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_王朔【完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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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我说。“什么没了?你看见什么了?”胡亦着急地抓住我的手,“海市蜃楼?”“说不清。”“你别故弄玄虚了。”她央求我,“告诉我看见什么了。”

“下去吧。”我说。“我不。”她说,“你不让我看到,我就不下去。”

“我什么也没看到,开个玩笑。你不是说我乏味吗。”

“可是一点也不幽默。”她象个哭了鼻子也没多吃成冰棍的孩子那样失望,满怀怨恨,“这不是开玩笑,这是骗人。”

下山的路上,她不理我了。就连我说出“你说得对,谁也不能千年万世活下去。”这样明显讨好的话,也没能使她瞧我一眼。中午我们回旅馆吃的午饭。饭后我们各自回屋休息。

我睡了一觉醒来,庭院,各个房间静悄悄的。我早晨把药瓶的盖子拧得太紧,这时怎么也拧不开了,我垫上手帕拼命拧。忽听胡亦迭声喊我。她脸红扑扑地从外面跑进来,坐在我的沙发上喘气,还带紧张地往窗外望。

“怎么啦?”我问。“我刚才自己出去了,去海边。”

我把药片含在嘴里,往杯里倒水。

“碰到流氓了!”她大声说。

我看看她,伤紧闭着嘴,直到用水把药片送去,才张口说:“是吗?”“是吗!你怎么一点没有正义感。”她十分委屈,“就是不认识的人也不该这么无动于衷。”

我又喝了几口水,问她:“什么流氓?”

“小流氓,两个他们跟了我一路。”她大惊小怪地说,“吓坏我了。”“怎么你了吗?”“怎么也没怎么,说了很多难听话。”

“说的什么?”“说我嘴大。”她脸红了,“说我下雨不用打伞。”

我笑了。“你还笑。”她也难为qíng地笑了。“真差劲。”

“他们那么说也没什么恶意,大概是喜欢你。”

“我知道!”“知道你还生气。”“我知道你把我当小孩!”

“没有。”“就有!你上午对我的态度就象对小孩,跟我打哈哈,一点不尊重我。”

“没人不尊重你。”我安慰她,“你当然是大人。”

“那两个人就不尊重我。我嘴大额头大我自己知道,他们gān么在大街上说我。你帮我打他们。”

“什么?”我说,“你叫我gān这个。”

“嗯,考验你。”“好吧。”我想了想说,“去看看。”

胡亦高兴得一跃而起,我叫她等等,去卫生间换上游泳裤。她问我是不是在腰里掖了刀,我说是。

在小镇的街上,胡亦指给我看那两个正巧在买西瓜的“流氓”。是两个文绉绉的青年,有一个还戴着眼镜。他们看见我和胡亦过来,就冲这边笑。我也冲他们笑笑,往前走去。

“你怎么不打他们?”“我打不过。”我跟胡亦说,“我刚才是换游泳裤,不是掖什么刀。”她气坏了,转身要跑开。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子,对她说:“你以为用刀扎人象开玩笑那样随便吗?不能对别人也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她挣开我跑了。我独自走到海边,脱了衣服游进去。海水在我四周闪着焊花般的耀眼光芒,柔软的水波从我头上后背滚滚而下,我有力地划着水,向蓝得没有一点瑕疵的、绸缎的般的大海挺进。游了一阵,我四肢伸开躺在海面上眯眼享受着阳光的照耀,随波漂浮。一个小小的人头出现在岸方向的蓝色的波涛中,越来越近,我认出是胡亦。她游到我身边,鬓挂满亮闪闪的水珠,向我击出一掌飞溅的水花。我竖起来,踩着水,她也踩着水,腼腆地笑着说:“我又来了,你生我气了吗?”

“没有。你生气了?”“我也没有。”她大声说。

“往前游吧。”我对她说。她点点头,我们一起向大海纵深游去。“喂,我觉得你象算命先生。”

“什么?”我游慢了点,等她上来,“我不会算命,和尚会。”

“我说你象个算命先生,那么诡秘,话里乱藏玄机。”

“你象什么?”我不太喜欢她对我的这种看法,换成仰泳,瞧着她。“我象人呗。”一股小làng激到她脸上,她闭了下眼和嘴,又纷纷张开。“人什么样?”“瞬息万变,唯恐天下不乱。”

“譬如……”“譬如,”她笑嘻嘻地抢着话头说,“刚才我真恨你,转念一想。又不恨了。”我停下来,有点喘吁吁。她游上来靠住我,我托着她胳膊踩着水。她快活地喘息着扒住我的肩膀说:

“没准以后我还会喜欢你,你也会喜欢我,天知道。不象你算命先生,老那么沉着,有条不紊。”

我松了手,她沉下去,一会儿浮出来,咳嗽着抹去脸上的水:“你想害我呀。”“我们游得太远了。”我环顾四周海面,已经出了海湾,那尊仰躺的巨大观音脸上的白塔绿荫已十分清晰。

“没鲨鱼,渔民说了。”

“有暗流,去年已经淹死了一个人。”

我们涉水上岸,长的làngcháo翻卷着,滚动着。水花犹如无数拥挤跳跃攒动的自鼠群,冲上来,化作一滩滩水沫,渗入砂下。沙滩变得湿润褐huáng。

傍晚,我们正在街边挑选玩常一件两个接吻小孩的有趣瓷像。古寺晚祷的钟声响了,一下接一下,沉闷悠远,小镇上空梵音萦回飘dàng。我们循着钟声一路走进寺院,已经昏暗了的大雄宝殿中,一个身披红huáng两色袈裟的长老领着上百个黑衣和尚在佛像前做着诵经晚课。长老在一名小僧的搀扶下,连连拜倒。分立两旁的汗流浃背的和尚一手摇扇,一手掌拜,在领诵僧的带领下,整齐嘹亮地哼哦。佛脸在摇曳的烛火中闪耀着慈爱的光环,微阂的慧眼俯视着顶礼膜拜的人们,又似视而不见。大雄宝殿后面小殿里别是一番景象。五彩灯泡明灭着,三个峨冠博带、法衣斑斓的和尚坐在佛前壁台上,chuī着电风扇,嗯啊吗吧地边唱边舞动法器。一班小和尚敲击着镲钹木鱼伴奏,声调仰扬顿挫,重复循回,就象唱着一首古老的叙事诗。

我和胡亦各求了一支竹,上面各是一句旧诗。我那上面写的是:“chūn雨断桥人不渡”。

她那上面写的是:“无端隔水抛莲子。”

“喂,你看见我的袜子吗?”

我靠在chuáng头,双手抱脑看闭路电视。胡亦手上沾着肥皂沫问我:“我的一只袜脱下来怎么不见了?”

“……”她东瞅瞅,西翻翻:“你没拿?”

我仍旧看电视。“问你呐。”她走到chuáng边,用湿手捅我一下,也掉脸看了电视里令人眼花缭乱的武打,“你倒是说话呀,哑吧啦。”

我把目光收回,忍着气说:“我凭什么得知道你的袜子在哪放?”“不知道你就说不知道呗。我不过就是问你拿没拿,怎么啦?”“没拿,也不可能拿。”我忿忿地继续看电视。

“瞧你那副样子,谁欠你二百吊似的。”胡亦厉害地瞪我,转身出去,“这人怎么这样,没劲透了。”

剧里最潇洒的一条好汉被铁砂掌打吐了血,眼瞅着就要被凶神恶煞坏蛋结果了xing命。一位漂亮的小姐自天而降,雄壮地怒吼着,指东打西,挽狂澜于既倒。

我听见胡亦在窗外和人嘁嘁喳喳说话,话里夹笑。从纱窗看出去,见她一边晾衣服一边和下午遇到的那两个“流氓”说笑。一会儿,胡亦跑进来,拉我去打扑克,说那两个人邀请我们去他们房间玩,他们也住在这家旅馆。

“带刀吗?”我问。胡亦笑着说:“人家不是流氓。”

“这会儿又不是了。”“走吧走吧。”她牵着我,走到隔壁那两个满面笑容的人的房间,对他们说:“这是我爱人。”我猝不及防,先热qíng地和那两个人一一握手,坐下来才瞪胡亦。她嘻嘻哈哈地和那两个人开着玩笑。

“你们是旅行结婚?”戴眼镜的那个问我。

我哼哼哈哈,不置可否。

“我爱人不太爱说话。”

“xing格内向?”另一个小于笑着瞅我。

“比较深沉。”胡亦简直是乐不可支,“他是学考古的。”

“是吗!”那两个家伙一阵惊叹,“属于四化人材呀。”

“哥儿们,”我说,“咱们不是玩牌吗,怎么改了,拿我开起心。”“没那意思没那意思。”戴眼镜的那个拿出扑克牌,洗了牌。我们四个开始摸牌,玩一种赌点小输赢的牌戏那两位都是都牌痞了,玩得很油,也很体贴我们,赢了几局后又送了我们几局。不就是玩么,我也没太认真,乱叫高分。玩来玩去,胡亦成了唯一赢家,赢了几块钱硬币,愈发兴致勃勃。我已经有点心不在焉了,一边出牌一边瞪眼看电视。

“你真是考古的?”年轻的那个牌友问我。“听她胡说,不是。”“那是gān什么的?”

“街道gān部,你呢?”我问他。

“他们是作家。”胡亦cha话,俨然已相知颇深的样子。

“噢。”我想起旅馆某个房间门上似乎贴过一张某出版社笔会报到处的告示,原来他们就是那伙写东西的骗子。他们自报了家门,我听着耳生。胡亦又告诉我他们的作品是什么。

我瞅着胡亦热心声张(真不知她怎么和这二位一下子这么熟)以及两个作家谦逊的样子十分可气,明明看过那些作品也装糊涂,“我很少看中国小说。”

他们又说了一大堆来参加这个笔会的如雷贯耳的名字。胡亦兴奋得满脸放光,又恭顺仰。

“我不知道你还是文学爱好者。”

“我当然是,”胡亦白我一眼,“我兴趣广着呢”。

这牌已经没法玩了,因为胡亦开始就文学提出一连串诚恳而愚蠢的问题,那两个家伙在煞有介事地热忱回答。一个热qíng的文学青年撞上一个或者两个热qíng的作家真是件令人恐怖的事。他们的话题渐渐大起来,已经侃出了国界。我明显感觉碍他们的事,又不便拍屁股走,似乎不恭,只好假装被幼稚的武打片所吸引乃至全神贯注。正在我痛苦不堪的时候,电视救了我。本来打得激烈的场面突然变成了一个正在脱衣服的女人,也许放录相的人也没料到,楞了几秒钟,接着中断了,屏幕上一片雨点。各房间冲出很多兴奋的男人,往别的房闯,都以为自己房间的电视机坏了。我趁乱溜走。我的房间里有个陌生男人在搞我的电视机,我客客气气请他出去,关上门上了chuáng。夜里,胡亦从作家们的房间出来,路过我的窗口看见我还没睡,就进来了。进来便问我:“看到了吗?”

“什么?看到什么?”我不解地问。

“luǒ体女人呀,你那么飞跑,看不上可太亏了。”

“是非常遗憾。”“真丢脸,我没想到你竟是这么个低级趣味的人,把我的脸丢尽了。

还是在作家面前,人家会把你写进书里。“她很傲慢,到底是和作家消磨了一晚上。

“我不大懂,”我说,“以会连剧的脸也一埂丢了?”

“我跟他们说你是我爱人呀,他们都问我gān吗找这么个又老又俗气的人。”“这是对我的侮rǔ。”“可你的确看上去又庸俗。”

“我说你侮rǔ了我。我怎么会成你爱人,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谁。”胡亦诧异地看着我,走过来:“你是谁?是毛主席丢的那个孩子?”“你别闹,别闹。”我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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