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áng建国听着,实在是找不出安慰老汉的一句话。
麻天寿却叫起来:“那怕啥?听说枣仁在广州是缺门货,出口哩!怎么样?生意发财吧?”
老五说:“爷孙俩忙了半月,到今日卖了不上十块钱。哪比得你卖油糕的手艺。”
“我捏面蛋儿算啥手艺,能挣几个钱嘛!”麻天寿说,“听说你南塬大队几个gān部,雇汽车往青海贩苹果,来回一趟七八天,一人就抓得一千块!那叫啥挣头?老五,你也该入一股,何必摘酸枣子呢!”
“咱笨头笨脑……”老五笑了。
“你养上两头奶牛,也是好事。”麻天寿给老五热心地介绍起生财之道来,“俺村的麻天虎,养了两头奶牛,给一○二信箱的工人家属送牛奶,天天收入二十多块!”
“咱旱塬上,旱得糙都gān死了……”老汉摇头。
“那,你就只有摘酸枣了。”麻天寿佯装无奈地叹一口气。
huáng建国听不下去麻天寿对一个穷困老人的耍笑,却又不知讲什么好。麻天寿却一侧脸,高声又拉起买卖来:“曹支书,这儿坐!”
完全是一副讨好的嗓门。huáng建国讨厌听这个调门,又怕老五再次受到麻天寿的戏谑,就拉着老汉的胳膊,走出帐篷,在一棵古老的槐树下蹲了下来。
“老huáng,听说你要走了?”
huáng建国没有作声。自从他作了“瞎指挥”的检讨以后这段时间里,总有传说他将调走的嘈嘈议论。一个gān部在某个地方混不下去了,群众就估计他快要调走了。
“好,走了好。”老五平和地说,“咱河东这条件,有啥办法?你在河东多年,费了心,出了力,也不顶啥。”
huáng建国听着老汉很友好的送别词,心里反倒更灰了,老人对他连一丝留恋的意思也没有。
“队里qíng况怎样?”huáng建国习惯地问。
“还是老样儿。”
“今年夏粮分得好不?”
“差。”
“秋田长得咋样?”
“不咋样。”
“大队gān部是不是到青海贩苹果?”
刘老五闭了口,怕招惹是非的老好人啊,叹口气说:“队里没人管。有木匠手艺的人割家具卖。年轻人骑自行车贩菜卖瓜,生产没人管了……”
huáng建国心里冒起一股怒气,这怎么行呢?瞬即想到自己将离任,又何必呢?
刘老五说:“人家河西这二年翻得快!俺小女儿今年结婚到河西姚村,一个劳动日值一块八,一个壮劳力一年能挣成千块。前几年,姚村跟咱南塬一样穷,三毛。听说人家把土地划给小组,分组包gān,把懒人的屁股给fèng了!队里办了砖厂、加工厂,还种药……政策是一样政策,咱河东咋不实行呢?”
huáng建国能说什么呢?
“咱们要是能挣上一块钱的劳动日,保准没人出门。咱南塬队里养不住人喀!”
老五老汉没有任何贬低huáng建国的企图。他是作为一个穷困无着者自然地、几乎是本能地表示着对于富足日子的羡慕罢了。愈是这样,才使他的父母官huáng建国此刻失去心境的平衡了。
他没有勇气再问老五更多的事。短暂的沉默中,油糕客麻天寿的油腔滑调又响起来:
“老五,看看!人家河西曹村的支书和队长是啥派势?两人吃了三十个油糕,哈,拿油糕往饱里吃!”
huáng建国侧过头朝桌子那边一瞧,哦,被麻天寿呼为支书和队长的食客,正是他在严副书记房里碰见的河西公社那两位来访者。他们面前放着一堆油糕,畅快地吃着,一派腰硬气粗的神气。
年轻队长嘻嘻笑着:“有人作了统计,俺河西公社的小伙,今年订下一百二十多个对象,就有一百多个是河东公社的,河西嫁到河东去的,只有仨,还是男的在外挣工资的呢……”
老者笑着制止年轻人:“甭尽chuī。”
“chuī?前几年我怎不敢chuī?腰包是空的,chuī不起来啊!”小伙子尽兴说,“钱这玩艺儿真怪,尽管是纸印的,你没有的时候,腰不由得往下弯。腰里别上几张十块的票儿进城,哈!一下就把胸膛挺起来了……哈哈哈……”
那位老支书也仰着脖子笑起来。
看着两人畅快的样子,麻天寿神秘地问:“听说你们河西分田到户,搞单gān了,是么?”
“没有的事。”年轻队长说,“那是山区两个大队,住得散,包产到户了,平川上没分,搞的是责任制。甭听别人给俺河西胡扬脏……”
“你们那个‘梁胆大’真有两下子。”麻天寿说,“听说前几年,‘梁胆大’把河西也折腾得够惨!”
“惨!比你们河东还惨!”老年支书说,“可好的是,他现在落实新政策,还是胆大!俺公社的责任田,在全县是头一家搞起来的,农林牧副渔,五业兴旺,红火尽了,票子象水一样往河西流!”
“噢!”麻天寿表示惊讶和敬佩。
huáng建国听到这儿,对于他所鄙夷的梁志华在河西已经获得这样高的威望,多少有点意料不到,他的心又一次失去平衡了。他想就此走开,却听见那老人神秘地说:
“听说县上想把俺梁头儿调走,全社gān部联名写信,要求县上让梁书记再留两年。河西的局面刚打开呀,底子还不厚。俺俩——”老汉指着小伙说,“就是众人委托的代表,向严书记请求去的……”
“噢!”麻天寿惊讶地叹息,“严书记咋说?”
“没吐核儿!”年轻人说,“过两天再找!”
原来如此!huáng建国的心完全失去平衡,乱跳起来,河西人并不欢迎他huáng建国!他再也无心逛自由市场了,把车头又掉转过来,出县城——回!快回!
出了县城,沿着一条串连着河西和河东两个公社的柏油公路,huáng建国踏着自行车,心乱如麻。两排碗口粗的白杨树,挡遮着午后烈日的光焰,从山岭上chuī下来的阵阵清风,丝毫也chuī不散他心中烦闷的郁热。跑这么快做什么?回河东公社gān什么?收拾行李jiāo差吗?河西人根本就不欢迎你姓huáng的!河东呢?那些穷得直不起腰的社员,那些至今吃不起麻天寿价值一毛钱两油糕的老人,还有给老师jiāo不出学费的学生。歇息在地头的树荫下,睡在没有褥子铺的光席上,走在上学的路上,会怎么骂他huáng建国呢?怕是恨不得磕头作揖盼他早点离开河东公社吧!
弄到这步田地!当着这样的公社领导,再乏味不过了!huáng建国脚上没劲了,自行车轱辘转得慢了……
刘老五在麻天寿油糕锅前畏畏缩缩的神态又出现在脑子里。老汉可怜……
还是在他刚从县里来到河东公社的那年冬天,他驻在南塬大队,亲自抓一个小库塘工程,轮到刘老五家管饭了。这儿农村习惯天明起来上工,九点钟吃早饭。他在工地拉了一清早的夯绳,肚子饿得贴着脊梁了。刘老五陪他吃饭,喷香的小米稀饭和萝卜丝儿,盘儿里垒着一摞皮huáng瓤软的麦面锅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他连吃两块,仍然有试一试第三块的动机,胃口是最好的一顿了。他发现老五只喝稀饭,而没有动一块锅盔,就让道:“你吃锅盔呀!”
“我牙不好,咬不动。”老五笑着说。
他没介意。一碗小米稀饭喝完,老五要替他再盛,huáng建国拒绝了。让一个年龄比他大十多岁的老人给他端饭,他过意不去呀,便争着跑到灶房去了,万万想不到,灶房里正在演出一场悲剧:老五的老伴、儿媳,一齐压低声儿,神qíng紧张地训斥两个哭闹着要锅盔吃的孩子!他没有说话,说话会使爱面子的穷庄稼人更难堪!他只舀了半碗饭,再回到里屋饭桌旁时,食yù全没了。
中午,huáng建国在大雪飞扬的工地上拉夯,自动领起号子:
鼓劲拉啊!
吃锅盔哟!
青年们笑得喊不出来,huáng建国却觉得鼻腔里酸渍渍地难受……
计划中的小库塘,在塬坡地区只修成了第一批,他就把全社的jīng壮劳力拉进南沟“gān起大的”来。这个仓促上马的大水库,几年来,把河东人拖垮了,把huáng建国也拖垮了。他撒手不gān了,现在仍然是个“gān电池”……
刘老五的口粮还是“歉”!锅盔还是吃不到口,油糕就更是望之莫及的高级奢侈品了!我却要调走了……huáng建国开始愧悔:拍着胸膛上任,低着脑袋溜走。我也应了这条规律……
小河横在车前,旱季里的河chuáng上,luǒ露着一片砂石和茅糙。一弯细流,弯来绕去,在沙滩上静静地流淌。huáng建国掬起一捧水,洗着手脸,透过清湛湛的河水,可以看见水底的沙粒在流动,沙底上映出他的脸,似乎一下子苍老了。
huáng建国攀上用河卵石堆砌的防洪大坝,河风摆动着头顶垂吊的柳丝,可以眺望河东公社山坡上被树木的绿叶笼罩着的村庄。他望着那些村庄,回忆着在河东七八年间的往事,企图刨出一个根儿来。
从小河的上游,走下来三个人。他们在河滩的乱石中走着,说着,打着手势比划着什么,走走停停,离huáng建国愈来愈近了。当他确凿断定其中那位低矮而又敦实的是梁志华的时候,心qíng更加不安起来。这个前几年比他gān瞎活gān得厉害,之后挨挫也挨得更惨的“梁胆大”,是怎样重新获得河西群众如此深厚的信赖?不能不使他对人家刮目相看了。
huáng建国点燃一支烟,等着梁志华走下来。
那三个人站在沙滩乱石中,说了一阵儿,忽然折转方向越过河水,上了岸,要下河堤去了。huáng建国站起来,喊:
“老梁——”
梁志华转过身,朝这边看着,接着就奔跑起来,那浑实的又粗又壮的身躯,活象滚动着的一辆坦克,顺着河堤跑下来。
“哈呀!huáng大人!你是上任来了哇?”梁志华握着他的手,嘻嘻哈哈开玩笑。看来,严副书记在和他谈话之前,已经和梁志华谈过了将他们俩互相“换一下地窝”的意图。
“嗨!我——”huáng建国自嘲地说,“我哪有脸进你河西公社嘛!”
“家伙!跟我要什么客套!”梁志华的口气是坦率的,真诚的,“快来吧,决定过的事了。我准备给你jiāo待手续,老兄!”
“河西人不欢迎我呀!”huáng建国苦笑一下,也坦诚地说,有点尴尬地谈出了在严副书记房子碰见那两位上县请柬的河西gān部的事。
“胡整!这些家伙,简直是胡来!”梁志华一听,火了,脸色立时变了。他大约这才恍然悟出huáng建国郁郁寡欢的心qíng,同时觉得河西那两个尚不知名姓的gān部的举动,把他牵进一个不大光彩的难堪境地。他急忙拉着huáng建国坐下来,诚恳地解释,“他们背着我搞什么联名请柬,我是一点不晓得……”
“你甭解释。我没有想到是你搞小动作,真的没有。”huáng建国也诚恳地说,“人民应该有权选择他们所拥护的gān部。我倒是想请教一下,你‘梁胆大’这两年在河西是怎么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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