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_陈忠实【完结】(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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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霎时间就没有任何知觉了,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奔逃时的恐惧和慌乱都在那一瞬间结束了。

 水火无qíng!无qíng的水火!

 老李完了,他才三十冒头就完了。他如果不要贪着那一弯百般妩媚千般柔qíng的清水而早早推车走上北岸的河堤,他不仅不会完而且可以站在河堤上看水涨河塌,观赏这突然勃发起来bào怒起来的小媳妇一样妩媚柔qíng的小河。然而他毕竟完了,把万千悔恨留给河岸边的熟人或生人日后去传说去咀嚼。

 可是老李竟然没有完。

 老李遇着了救命的恩人。距老李出事地点三里之远的贺家村村民们把老李搭救起来了。

 贺家村紧系小河,村民中不少爱发洋财的人。每当河水bào涨,一些水xing好的年轻人就奔上河堤来,见木头漂下就想捞。当然,年轻人争qiáng好胜,借此机会也想露一手,赛一赛水xing。这一回,他们没发着洋财,却捞上来个死人。

 头一个发现落水者而且率先跳下河的是三十岁的村民贺冷娃。冷娃在贺家村算得一条水中白条,在村里也数得一条汉子,膀宽腰细,双臂如猿,在县上的农民运动会上夺得自由泳冠军,只是姿式不大规矩,是自小在小河里狗刨式游泳的底功。他一眼瞅见上游漂下一个人头,悠忽又沉没了,转瞬又看见一条胳膊,冷娃就扑下水去了。随着冷娃下水,扑通扑通又跳进三四个后生,都是贺家村有好水xing的青年。一前一后,直向河心冲去。

 四个人围着,推着,拽着,终于把落水者拉上岸来,看热闹的村民们一摸鼻子,都丧气了:“死球了!死球了!”

 有老者颇富经验,说死也许是假死,救一救兴许能转活来。于是就把近旁放牛的孩子唤过来。拉来一条huáng牛,把落水者扶上牛背,横搭上去,把鼓胀的肚子压在牛背上,让放牛娃牵着huáng牛在河堤上转悠。

 孩子走着,huáng牛也走着。落水者突然哗啦一声吐出大股大股的huáng泥汤来,臭气四溢。老者扶住双脚,命孩子继续牵牛转悠。放牛娃捂着鼻子,直嚷嚷腥臭不堪,仍是牵牛走着。落水者又吐了,这回吐出来的饭食,ròu沫菜屑,更是臭气熏人。放牛娃娃扔下缰绳跑了。huáng牛一窜,落水者从牛背上跌下来,竟然哼了一声,证明他确实还活着,并没有完。

 村民们全都围过来,直呼此人命大。

 有人嘻笑说,冷娃该上广播该上报纸该领舍己救人的奖金了。

 老者把落水者翻过身来,那脸色像敷了一层黑土,怪怕人的,忽然眼皮一翻,眼珠转了,旋即又合上。这当儿,有人认出落水者是收电费的老李,大喊:“啊呀!怎么把这驴日的救上来了?”

 “怎么救上来的是这狗东西?”

 “救这货gān啥?救上来再来害人?”

 于是,老者停了手。他已经扒拉到一堆gān糙gān树枝,取出火柴,想燃烧一堆火来烘烘热气,听到众人说是收电费的那个驴日的老李,就把抽出来的火柴又装进匣子里。

 于是,冷娃顿然变得暗淡无光。他第一个发现落水者,不容分说第一个跳下水去拉住了落水者,正受到贺家村村民们的崇敬和赞扬,有人还说他应该上广播登报纸得到表扬,现在变得不那么伟大了。他捞上来一个叫贺家村村民讨厌甚至憎恨的人,连他的英雄行为也失去了光彩。这qíng况恰如你救上来的不是个人而是一只耗子……想想人们还会敬重你么?

 一直表现着慈悲心肠的老者,撅着花白的胡须,失望地从老李身旁站起来,用火柴点燃了烟锅,抽起旱烟来,扫兴地说:“我还以为咱救的……是个人哩!谁料想不是……”

 一群人——贺家村围在河堤上的男人们,老的少的和放牛娃娃,现在都揣着手,像看一条死鱼或一条死长虫一样看着老李,议论纷纷:

 “这驴日的今日遭了洪水,真是老天有眼!”

 “老天爷可真是有眼哩!看这驴日的坑人坑得太残火了!不容qíng了!”

 “冷娃瓜不唧唧的只知下河捞人,捞上来个啥玩艺儿!”

 冷娃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人家说他该上广播该登报纸该拿奖金的时候,他可只是洋洋自得,自己能从这样凶猛的河水里救人,露了一手。现在,他懊丧地听着众人的牢骚,忽然恼了,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一把抓住那人的脚腕,嗨哟一声吼,把老李举起来,扔到河里去了。

 众人大惊。真是个冷娃!冷熊!

 老者慌了:“冷娃你这算弄啥?”

 冷娃:“他从哪里来再回哪里去。”

 老者:“你不救归不救,救了人又把人扔到河里,这等于杀人害命!”

 冷娃又慌了,嘴里骂着:“妈的!救也不是,扔也不是,倒该咋着才对?”

 老者:“快去捞上来!”

 冷娃又跳下水去了。

 好在岸边有石坝,水流打着旋儿,流速却极缓。冷娃跳下水,又把老李拉上来。老李的肚子又圆鼓鼓的灌满了泥汤浊水。

 老者又唤来放牛娃。

 放牛娃牵来huáng牛。

 老李又被驮上huáng牛背,转悠,又吐,又是臭腥熏人。

 众人却因此而哗哗大笑。

 众人都开心了。

 “叫驴日的吐!把这几年吃咱喝咱的昧心食全吐光吐净!”

 “这驴日爱吃!凡是咱们地里长的,树上结的,圈里养的,他都爱吃爱拿!好!这回叫驴日的吐光!”

 老李躺在河堤边的糙地上,挣扎着睁开眼,似乎已经初步恢复听觉,双臂挣着撑住地面,坐了起来,忽然爬下,口齿不清地说:“乡党爷们……我不是人……”

 “你是……电霸王。”

 “你是电老虎!”

 “你是电——láng!”

 老李爬在地上,呜呜地哭。

 老者此时动了恻隐之心,蹲下身来,划着火柴,点燃了柴糙,冒起火焰,烤着那瑟瑟抖索的老李,奚落说:“老李哇!你以往做事也太绝qíng哇!你想想,那年我们正打麦子,你断了电,打麦机当下不转了。而今家家户户都要轮流打麦,你欺侮的是全贺家村农人……”

 “你还给他烤火!”

 “把驴日的扔到水里去!”

 说时迟、那时快,冷娃拉住老李的双手,旁个青年抓住老李的双脚,从糙地上提将起来,叫声一二,老李又回到河水里去了。

 众人在岸上哗笑,取乐,看老李在水里没死没活地乱扑乱打乱刨。

 冷娃又跃下水去,把老李又拉上来。

 老李又灌满一肚子水;又被驮上牛背;又把huáng汤吐出来;又是在糙地上挣扎呻吟翻白眼。

 众人很开心地笑着。爱说调皮话风凉话的人,此刻有了显露本领的机会。不爱说话的人甚至老好人,嘴里虽然不说而心里也很受活。大家都出了气了。这个屁股上挂个工具袋提兜里装着个账本的老李,往日里比省长比皇上还厉害,gān部和村民一律没人敢惹,说不顺溜就断电!现在,这个电霸王电老虎电——láng,正被洪水折磨得半死,向他们感恩戴德。他落到他们手里了,真是上苍有眼!

 小伙子们又哄闹起来:“把驴日的再撂到河里灌一肚子huáng汤!”

 老李本能地抱住了老者的腿,死死不放。

 老者这回急了:“难道说——日后不用电了吗?”

 话不在多,全看说到说不到点子上。老者这一句话,一下子把在场的人镇住了。大伙似乎突然从快话的开心境况里清醒过来。既然冷娃救下了老李,日后老李还要来负责贺家村的供电工作;如果冷娃不救他,让洪水把他冲到海里渺无踪迹,还可以指望县电管局另派一个好电管员来。老李没死还管他们用电。老李还是活生生的电霸王电老虎电——láng!

 好几位村民蹲下身来拢火,给老李烘烤。有几位帮老李擦gān净身上脸上的泥污,表示对刚才的不敬行为的忏悔。有的人咕咕哝哝抱怨冷娃太冷,既然把人救上来,就不该三番五次扔到水里瞎折腾……

 冷娃突然往地上啐了一口,冷冷地说:“我准备用牛碾麦子用石磨磨面用煤油点灯豁出来不用电了,看他电láng电老虎电霸王还能把我坑死?”说着唾着,转身走了。

 众人却忙活着救老李。

 老李已经有气无力,浑身绵软,jīng疲力尽了。他听见了这些人的全部议论,感觉到了贺家村村民现在对他的全部关心和救助。忙乱的手和热气的人的火,然而心里却十分冷寂。

 这些人还是怕他才……

 住在南村,我想进城去办点事。恰好队里的卡车今天进城给供销社拉货。天麻明,我就赶到司机南小qiáng家里去等待。

 小qiáng刚起chuáng,坐在炕沿上,弯腰拴着鞋带,不停地甩着扑落到额头上的黑乌乌的头发。炕和桌子的空档间,支着涂了红漆的钢筋盆架,印着红双喜字的脸盆里,红格毛巾叠成三折,泡在冒着热气的温水里。口杯上横架着牙刷,毛刺上已经挤好一滴牙膏,只需端起来,塞到嘴里去。小qiáng端起口杯,走出门去,院里就传来牙刷刷牙的有节奏的声响。

 我暗自想:司机小qiáng娶了个好媳妇,真会服侍男人哪!

 媳妇走进门,两只手端着两只碗,碗上横放着一双粉红色塑料筷子。她把一只碗放在桌上,双手把另一只碗递到我面前,那碗底沉着三个荷包蛋。

 “你不吃,她不高兴。”小qiáng擦着脖颈,对我诚恳地笑着,“我这位就是这脾xing。”

 “看你眉毛上头的油墨,咋洗的脸?”媳妇用指头按着小qiáng左眉上头的一丝隐隐的黑斑,“重洗。胰子在那儿放着,不用,邋邋遢遢!”

 小qiáng咧着嘴朝我笑笑,虽然是无可奈何的神气,还是顺从地又撩起水来。

 媳妇长得端眉正眼,算不得画报上的美人,却也挺好看。她对小qiáng的卫生要求如此严格,自己倒不见得收拾打扮得多么花俏。上身一件男式huáng军装,脖子里露出一圈红色的毛线,头发是女运动员的那种自由发式,熨熨帖帖地披在头上。她出出进进,给小qiáng做着出车前的准备事宜。现在,她又端着茶壶走进来了。

 “这回合格了吧?”小qiáng面对媳妇,淘气地笑着,说着就去端那碗jī蛋。媳妇抿着嘴,把一只盛着脂膏一类东西的小盒扭开盖儿,递到小qiáng面前。

 小qiáng又咧开嘴,朝我笑笑,不好意思的样子,还是把指头伸进盒子里去了。

 媳妇拧好盖儿,说:“天冷了,风刮得皮糙ròu裂的……”

 我后悔了,应该在街道里等待。cha在这一对如此热火的年轻夫妻之间,多碍眼嘛!

 “记住——”临出门时,媳妇郑重地说,含有警告的严重语气。

 “什么?”小qiáng站住,瞪起眼。

 媳妇用手指在自个嘴上轻轻拍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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